平生独白

　　一句话还没说完，穆平双眼对上康小白的目光，赶忙打个哈哈，“那啥，白哥，都说了我画的符没用，你看，这……”

　　“这和符无关。燃符只是表示恭敬。请不来，一定是梁家列祖已投胎去了。”康小白心中疑惑，若梁家列祖已投胎转世，这些天给梁族长托梦的又是何人？

　　“白哥，来了来了。”穆平忽然指着康小白身前叫道，“这可真是活见鬼了。”

　　大殿正中的八个龛前，不知何时浮起一团白雾，白雾当中现出一双赤红的眼睛。

　　“不对，这不是梁家先祖。”康小白后退一步，把穆平护在身后，右手捻诀挡在身前。白雾中缓缓浮现一个半人高的身影，一身白衣，一头白发，看上去却是张年轻男子的脸，全身上下只有一对眼睛还有些颜色。

　　墙上的黑胖子欢呼一声，一跃而下跳到了白影头上，“灰老弟，咱们又见面了。”说着便顺着那一头披散的白发滑到了肩膀，一口咬上了他的脖子。

　　白发男子仿佛毫无知觉，向康小白微微躬身道，“在下灰茅蜀，是梁家家仙，梁家祖荫深厚，先祖俱已转世去了，不知二位邀梁家先祖前来相见，所为何事？”

　　康小白听了这话，心下有数，这灰茅蜀多半是黑胖子口中偷供奉的白仙，便开口道，“在下白平，今日与小友陆康受梁族长之邀，看梁家祖坟风水，听说近日梁家先祖给梁族长托梦迁坟一事，可那分明是个吉穴，便想邀梁家先祖前来问个究竟。”

　　灰茅蜀闻言点头，“原来是风水先生，梁家先祖已转世，不会前来相见了，二位请回吧。”说着便欲隐身离去。穆平忙道，“灰哥留步，你是梁家家仙，有些事情，问你也是一样的。托梦的事儿不知道也罢了，那梁家堡上下百十号人的魂儿，是怎么丢的，你总该知道吧？”

　　灰茅蜀眼中闪过一丝疑虑，“能看出他们丢了魂，二位恐怕不是普通的阴阳先生吧，此来究竟何意？”

　　穆康冷笑一声，“我家白先生，可是曦城刘将军的座上宾，怎能与那些招摇撞骗之徒相提并论？”黑胖子吸过了血，附在灰茅蜀耳边悄声说，“那个白先生不是一般人，身携三昧真火。”穆平耳朵一动，早已听得分明，“算你有眼力，看得出白先生的三昧真火……”

　　康小白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陆少又开玩笑，什么三昧真火，那不过是个小把戏，障眼法，在下确实是个普通的阴阳先生。不过这位陆少，可是天英山的高徒。”

　　听了这话，灰茅蜀上前两步，对着穆平倒头便拜，“既是天英山的陆道长，我有一事相求。”

　　穆平没料到这一出，心道这白毛不知耍什么阴谋诡计，忙一闪身躲了开去，“哎，你这是在耍什么花样？”

　　“天英山的道长必定修为深厚，请道长一定要救救梁家堡的百姓。”灰茅蜀伏在地上，声音颤抖。

　　“你先起来。你是梁家的家仙，你怎么不救。”穆平白他一眼。

　　“我功力低微，不是不想救，是实在打不过那妖啊。今日道长不答应，我就不起身。”

　　穆平乐了，“哎你这白毛，我不想答应，你跪上一年也没用。起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大殿的地上，摆了几个蒲团，灰茅蜀起身请穆康二人就地坐了，自己也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与他们说了原委。

　　原来梁家世代耕读传家，祖上德荫庇佑，世代人丁兴旺，虽说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有小富之命，族里也曾出过几个小官。怎料梁家这一代族长梁宏茂心术不正，为父亲择葬定穴之时，竟扣下了风水先生一半的酬金。风水先生心中怀恨，便在墓穴方位上做了些文章，好好一个吉穴成了绝嗣的凶穴。此后梁家的运道便衰落了。

　　梁宏茂本生有二子，大儿子一出生就是个傻子。才十二岁，梁宏茂便强给他娶了堡子里一户人家的女儿为妻，说是要冲冲煞气，也不知是给儿子冲煞还是给自己冲煞，女子娶进门没几天便疯了。

　　梁宏茂硬说女子本就是疯的，亲自上门退亲，收回了彩礼。女子母亲死得早，家中只有老父每日守着疯女儿以泪洗面，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丢下疯女子一个人，靠邻里的施舍度日。

　　原本，梁宏茂还想给儿子再说一门亲，就在这当口，族长夫人怀了二儿子，孩子一出生，梁宏茂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小儿子身上，不大过问大儿子的事了。族长夫人是个没主意的，也不敢管。没出一年，大儿子贪玩掉到堡子西南的水塘里淹死了。

　　小儿子梁建义从小被娇惯着长大，身子病弱，人又木讷，不爱读书。长到十五岁，梁宏茂便给他说了一门亲，嫁过来没一年，又把媳妇逼死了，不出两个月，娶了第二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用喜事冲了煞气，梁建义身体逐渐好了起来，也能日日下田干活了，可媳妇接连生了两个孩子，都没活下来。

　　儿媳怀第三胎时，梁宏茂出了趟远门，不知从哪儿请了一尊神像回来，供在祠堂后殿里，喊儿媳日日来拜，这第三胎真的平安无事。但那不是什么神仙，却是个妖怪。起初倒平安无事，怎料后来，那妖怪竟然拘了全村人的魂，还将前任族长的坟头掘开，取出了棺中头骨。灰茅蜀无力与那妖怪抗衡，便假托梁家前任族长之名，托梦给梁宏茂，希望他在迁坟之时，能发觉盗掘之事。

　　“灰小哥，你真是梁家的家仙？连个供奉的牌位都没有，我看你恐怕是寄居于此，意在享用梁家先祖的供奉吧。梁宏茂多行不义，命该如此。你何必对梁家的事如此上心？明知不是那个妖怪的对手，却还待在这祠堂里不走？”穆平右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敲着，笑道。

　　灰茅蜀叹了口气，“瞒不过道长法眼，我确实不是什么家仙，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多年前，与梁家堡族长的一段缘分。”

　　大概百余年前，一只小鼠妖来到梁家堡，发觉梁家祠堂先祖都已投胎，无人享用供奉，便留在祠堂里偷食，不想结识了现任族长的祖父梁元魁。那年梁元魁十岁，读书常常顽皮顶撞先生，被叫来祠堂罚跪。鼠妖夜里偷食，被他抓个正着，他却既不害怕也不生气，与鼠妖分吃了贡品，还把最好吃的都让给了鼠妖。

　　第二天夜里，鼠妖又在祠堂见到了梁元魁，他对族中长辈说贡品是自己夜里饿了偷吃的，自然又被罚跪了一夜。他从怀里掏出厨房偷来的食物分给鼠妖，从此常与鼠妖在祠堂中见面。

　　梁家家规甚严，梁元魁从小就没有玩伴，只有夜里偷偷来祠堂寻鼠妖玩耍。白日里，鼠妖就去私塾偷看梁元魁读书，一来二去也识了几个字，读了些文章。

　　梁元魁不喜功课，却爱读些小说话本，正迷《三侠五义》，每天给鼠妖讲些“开封斗御猫”、“三探冲霄楼”的故事。那会儿鼠妖还是一身灰毛，梁元魁便仿着白玉堂“锦毛鼠”的名号，给鼠妖起了个“灰毛鼠”的名字。

　　后来梁元魁年龄日长，功课也多了起来，鼠妖与他见面的机会便少了。偶尔梁元魁提前完成课业，还会来祠堂与鼠妖下棋，等他成家之后，除了参与族中事务外，祠堂便来得少了，一年到头也难说上几句话。后来他离开家考取功名，更是连面都见不到。鼠妖独自待在祠堂里，不免有些寂寞。

　　鼠妖再见到梁元魁，是在他辞官回到梁家堡当了族长之后。他们终于有时间坐在一起谈天喝茶了，梁元魁总是不忘嘱咐族人，专门为鼠妖准备一份贡品。这时鼠妖才发现，梁元魁已经很老了，尽管如此，他死的那一天，依旧让鼠妖没有一点准备。

　　那一天族人聚集在梁元魁家的院子里，鼠妖偷偷从屋顶揭开一片瓦望下去，梁元魁卧在床上，已经说不出话了，但他眼底的话，鼠妖懂了。

　　“只要梁家堡还存在一天，我就会替他守护这个地方。”灰茅蜀叹口气，“只是这一次，我守不住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妖怪拘了全村人的魂，还掘了梁元魁的墓……”

　　穆平愣了愣，叹口气说，“都多少年过去了，他早转世投胎不记得你了，魂魄转世，墓里不过是枯骨，掘了倒也没什么。何苦还替他守着这些不肖子孙。”

　　灰茅蜀笑笑，“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陆道长，请你救救这里的人，他们是无辜的。”

　　“白先生，这个忙，我们就帮了吧？”穆平身体前倾，两眼望着康小白，问道。

　　康小白站起身来，“灰先生，我们先去后殿，看一看那尊神像吧。”

　　灰茅蜀长躬及地，连连称谢。穆平听得心急，口中催促。灰茅蜀带他们绕过大殿，走向后殿。后殿可不如大殿那般气派了，不知何时阴云已将一轮圆月遮了个干净，后殿伫立在一片黑暗当中，有些阴森。

　　“神像就供奉在这里，那妖怪的真身现在却不在此处。每夜他都会在梁家祖坟处修炼。”灰茅蜀指着殿中神像说。

　　后殿正中摆着一张供桌，上面供奉着一尊神像，像是黄泥塑成的，面目模糊，周身不着片缕，不加彩绘。姿势也很是怪异，竟是两腿弯曲微张，坐在供桌上，腿间一物高高耸起，已被人摩挲得发亮。神像四周密密匝匝摆满了手掌大小，光着屁股的泥娃娃，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都是男娃娃。

　　泥娃娃的五官绘得栩栩如生，围绕在神像四周，乍一看，却像都朝着几人看过来似的，几声若有若无的娃娃笑声从耳边飘过，让人不由有些头皮发麻。

　　这泥娃娃，穆平倒是见过，“我以为是什么妖怪呢，这不就是拴娃娃？拜了送子娘娘，再从娃娃当中选个合眼缘的，带回家去供奉着，就能早生贵子。这送子娘娘，长得还真有性格，怎么看着这么爷们啊。”

　　康小白走近那神像几步，“这不是送子娘娘，是泥童子。我以为泥童子早已销声匿迹了，没想到在这还能见到。”

　　“不是拴娃娃吗？”穆平伸手想要拿起一个泥娃娃，被康小白一把拉住了胳膊。

　　“这可不是一般的拴娃娃。这神像，哪里像是送子娘娘，你再仔细看看，神像什么位置最光滑？”

　　穆平摇头晃脑地凑近了看，正想伸手去摸，突然哎呦一声，脸涨的通红，“这，这该不会是那些求子的小媳妇儿，摸出来的吧……”

　　“没错。你要是想求子，就去摸摸看。”康小白说着，脸上却没有笑意，“有些地方，若女子多年求子不得，便会独自一人在夜里去拜泥童子，拜过神像，上过香之后，拔出中间那支香拿在手里，独自在近旁林中行走，过不多时，便会有年轻男子跟随其后。手中的香在什么地方灭，女子便在那处停下，与跟随上来的年轻男子共度一夜，不久后便会有子嗣。不过那年轻男子相貌如何，没人说得清楚。”

　　穆平又转头去看那神像，惊呼一声，“看不清相貌的年轻男子？该不会就是这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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