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解决了？”刁达揉揉眼睛站起身来。“刚刚……怎么回事？”

　　封豨的身躯整个压住凿齿的上半身，凿齿的两枚门牙穿透了他的脊背，鲜血顺着长牙流淌下来。而凿齿的腹部，也已经被封豨的獠牙刺中，仍在微微抽搐。

　　大雨已经停了，林间地上积起数个小水洼，靠近凿齿与封豨身侧的水洼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明笛呢？刁达向四周望去，不见朱明笛的身影。他喊了一声，感觉自己的裤脚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低头去看，是一只红毛狐狸。

　　刁达还记得自己方才看到了什么，起初朱明笛手持玉笛，与凿齿和封豨周旋，自己想要上前相助，却被朱明笛喝止，只能焦急地在一旁看着。他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可能成为朱明笛的累赘。

　　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后来到了曦城，他都是众人眼中可靠的大哥，从没有过这样的无力感。尽管早已经猜到朱明笛不是普通人，朱明笛也亲口承认过，可此时亲眼见到，仍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眼前这个穿梭在两只大妖之中，还时不时看上自己一眼的朱明笛，真的不是当初遇见的那个柔弱少年。

　　他承认，一开始，他是想把朱明笛当成自己的弟弟一般保护起来。在一起之后，他也仍把朱明笛当作一个需要保护的对象。可现在这情况，怎么看，他都是被保护的那一个。

　　刁达没办法不去想，这样的朱明笛，为什么会愿意和自己在一起？

　　糟了。朱明笛一个转身，跳了开去，躲开了扑上来的凿齿和封豨。怎料二妖只是虚招，并没有撞上来，朱明笛双脚刚刚落地，身形不稳，二妖再次扑了上来。刁达想要出声提醒，又怕朱明笛分心，一双拳头紧紧攥着，捏得喀喀作响。

　　然后发生了什么？刁达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瞬间，朱明笛的身影消失了，凿齿和封豨狠狠撞在一起，倒在地上。似乎有一只红色的狐狸，从二妖之间蹿了出来。火红的尾巴一甩，向他奔了过来。

　　刁达蹲下身来，狐狸已经放开了他的裤脚，后退了两步，一脚踩进水坑，表情一僵，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狐狸也有表情么。刁达心中一动，这狐狸难道是……他尝试着向狐狸伸出一只手。狐狸向前走了两步，把下巴搁在了他的手心。

　　刁达轻轻抓了抓狐狸的下巴，狐狸眯缝着眼睛，侧着头，又把下巴向他的手指送了送。刁达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摸了摸狐狸的头。

　　这个大个子，和琴师没有一点相似。琴师的手指修长，皮肤细腻，刁达的手掌厚厚的，全是老茧，这样的一双手可弹不了琴。朱明笛感觉到刁达手上的老茧擦过自己头顶，不由得想起了琴师，可惜琴师抚摸自己头顶的感觉，已经记不清了。

　　朱明笛心里没来由地有些焦躁，从那之后的每一世，他都未在这个人面前现出本体。刁达……会接受吗？他甩了甩头，后腿一蹬，蹿到了刁达膝上，在刁达的裤子上蹭了蹭脚上的泥，留下了几个梅花状的泥脚印。

　　“好累，不想走路了。”狐狸用朱明笛的声音说。他闭上眼睛不去看刁达的表情，一口气说道，“我们该去下一个阵眼了。别担心，不用我拉着你，你抱着我，速度也能和刚才一样快。记得把我的衣服拿上啊，我可不想一会儿裸奔。你还想知道什么路上一并问吧，我不会再瞒着你了。你要是敢逃跑，我就把你的腿打断扒光了拴在屋子里。”

　　等了半天，朱明笛没有听到刁达的回答，犹疑地想着，这瓷锤不会是吓傻了吧，一边微微睁开一只眼睛向上看去。

　　刁达在笑。

　　真的吓傻了？这下可有点麻烦了，朱明笛忍不住把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圆溜溜的双眼盯着刁达，嘴巴微微张开，那模样看上去竟有几分呆。

　　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上了他的头顶，轻轻揉了揉毛绒绒的小脑袋。刁达抱着狐狸站起身来，双手从狐狸前腿下穿过，把狐狸举到眼前。这个姿势让朱明笛觉得腋下有些不适，他没有挣扎，只是不耐地甩了甩尾巴。刁达与狐狸对视了片刻，说，“好。”

　　好什么？朱明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刁达是在回答自己刚才的话。刁达把狐狸抱在怀里，俯身拾起了朱明笛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朱明笛前爪搭在刁达肩膀，耳朵上的绒毛擦过他的脸颊，“我变成这样，你不惊讶？”

　　刁达抖了抖衣服，道，“当然惊讶。不过，可能是这几日受到的惊吓太多了，我觉得好像都有些习惯了。”

　　“走吧。”朱明笛没有再问，“也不知道穆平那边怎么样了。”

　　小鬼在半空中翻滚了一圈，默默翻了个白眼，跟在刁达身后，向下一个阵眼方向行去。

　　眼看着空中漫天羽毛射来，赤利倒在地上生死未卜，康小白却一动不动，穆平想去看看赤利伤势，又不敢离开康小白身边，能不能拦住这波羽毛的攻势心里也并无把握，急得快哭出声来。就在这当口，康小白双目一亮，竟然就地盘膝坐下了。

　　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康小白就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割裂成了两部分。谢哥告诉他，他的身体是用冥河河底的泥土做成，他早已习惯用火灵之气压制冥河的寒气，就像人呼吸一般自然。
　　他把阴寒之气当作拥有身体的代价接纳，多年前也有过不甘，渐渐也已坦然，却从未把那寒气当做是自己的一部分。

　　你对抗的，不过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宗布神的复卦，康小白懂了。他收回了自己最后一丝压制体内阴寒的火灵，任凭寒气渐渐在全身蔓延。

　　在康小白的引导之下，阴寒之气在他周身流转，运行大小周天。丹田处隐隐生出一丝暖意，火灵之气也渐渐充盈起来。

　　“白哥？”穆平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宗布神说了句不知所云的话，康小白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穆平狠狠瞪了宗布神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偏偏还在打哑谜。万一自己一会儿不能挡住所有的鸟羽，穆平咬了咬牙，无论如何，不能让康小白有事。

　　宗布神被穆平瞪了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反冲穆平挤了挤眼睛。不过，只一瞬之间，他便变了脸色，目光也犀利了起来。粗壮的手臂举向天空，手中赫然又出现了那面盾牌。
　　盾牌立即变大，遮蔽整个院落，鸟羽和九婴的火网都被拦在外面。鸟羽射入烈火之中，燃烧起来，随即卷入狂风之中。

　　“恭喜宗布大神。”白无常手下不停，口中笑道。

　　宗布神得意地哼了声，“我怎么会输给那个老古板。”

　　空中火焰已经消散，宗布神手中盾牌一收，大弓再次出现。右手一扬，九支金箭已搭上了弓弦。他随意一拉，似乎并不需要瞄准，箭矢疾射而出，射向九婴的九条颈项。

　　孩童哭声大起，夹杂着尖叫声，无比凄厉。九条颈项几乎同时被斩断，掉落在地，不停扭动，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宗布神看也不看九婴尸身一眼，抬头望向天空。浓墨般的黑气渐渐散开了些，穆平甚至望见了东方的一颗星星。

　　“想逃？”宗布神冷笑一声，对着天空拉开了长弓。三支箭矢破空而出，发出尖锐的鸣响，半空中传来一声沙哑的唳鸣，一个巨大的黑影坠落到了不远处。一阵巨响，也不知将军府内被压垮了多少间房屋。

　　“还是这么不堪一击。走，去看看老朋友。下次再见，不知又是什么时候。”宗布神双腿一夹身下猛虎，猛虎咆哮一声，向着院外奔去。“咣”的一声，宗布神额头撞在回廊的屋檐上，惨叫一声，“孽畜，我就该把你输给冥君老儿骑上一骑。”

　　口中虽骂，宗布神仍是老实伏下了身子，任那虎驮着他穿过回廊。

　　围在院中的众鬼也已消失。白无常收了扇子，看向康小白，“看来已经没事了，我们要回幽冥复命了。拘鬼那人，就留给你们自己解决吧。”

　　拘鬼那人？康小白还坐在地上，虽说他已能把冥河的阴寒之气收为己用，宗布神刚刚射出的几箭仍让他周身灵气几乎用尽，一时站不起来。他顺着白无常指着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背影，看上去似乎是周修雅。

　　“不能让他跑了。”穆平急道。周修雅已跑出一段距离，穆平腿上有伤，行动不太灵便，伸手到衣袋中去摸符纸，才想起方才与脩蛇一战时早已用光，手边一时没有什么趁手的暗器。正焦急间，忽然想起一件东西。

　　穆平伸手到后腰，拔出了那把花口撸子，握在手中。若不是刚刚被脩蛇甩飞，砸烂屋顶，坠地时正好被这把木仓硌到了腰，恐怕这会儿也难想起来。

　　一把木仓对九婴这些大妖恐怕造不成什么威胁，可周修雅，即便身上有些修为，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身后枪声响起，周修雅脚步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身子晃了晃，歪倒在地上。

　　七发子弹都被穆平打空了，见周修雅倒地，他才收了木仓，兴奋道，“幸好打中了，可没有多的子弹。”

　　“还不快去看看你赤利哥。”看到穆平得意的样子，康小白心情很好，很想把人拉到怀里，可惜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哎呀。”穆平惊叫一声，口中喊着赤利哥，奔了过去。康小白一只手撑着地，看向白无常。“谢哥，你还不能走。有些事情，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黑无常也已走了过来，站在白无常身侧。白无常眼睛一转，看了黑无常一眼，故作惊讶道。“怎么？除了捉鬼，你还有别的事情要求我们不成？”

　　谢哥装傻充愣已是常态，康小白理都不理，问道，“赌约是怎么回事？宗布大神和冥君打了什么赌？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不远处，穆平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些哭腔，“赤利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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