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将军府内，也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院子像是多日没扫过了，正中一个水池结了冰，枯黄的残荷在冰面上露出一截儿来。

　　康小白站在墙根下面，四处望了望。层层叠叠的飞檐上，神兽背着一层雪寂寞地坐着，檐下的铃微微晃动着，无声无息。

　　也不知这是几进的院子，看起来排场倒是不小。康小白放缓了脚步，沿着回廊走了进去。正对着大门的厅屋门大敞着，一地碎瓷片。康小白在门口看了一眼，绕过厅屋继续向里面走。

　　他一路留意着宅子里的动静，随时准备隐藏自己的身形，却什么都没碰见。偌大一个将军府，一个人影也无。若不是方才罗盘指针确确实实指着这里，康小白简直要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

　　“哎，这不是那个将军府吗。”黑胖子跳出来四处看了看，“这才过了多久，荒凉成这样。”

　　“哦？你来过？”康小白一间间屋子看过去，一直没见到人。屋子里也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多半刘镇田逃了之后就没人动过。也说不定易虬云将军的人又翻过一次，四处都像是被土匪洗劫过一般。康小白放松了些警惕，随口回了黑胖子一句。

　　这馋鬼没事便四处寻找好喝的血，来过将军府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黑胖子仍四处张望着，忽然喊了一声，“哎，这不是上次那掌柜喝茶那间屋子嘛。老爷，你不知道，刘将军艳福不浅，他那个小老婆，啧啧，可不是一般人。差点儿就能喝到她的血了，可惜被她发现了，幸好我逃得快，不然就没命见穆老爷了。穆老爷没那个看美女的艳福，还说我偷窥将军妻室……”

　　康小白原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到黑胖子提起穆平，顿时觉得有些不对。他脚步一顿，一伸手便把黑胖子从肩膀上拈了下来，手指微微用力，掐得黑胖子连连讨饶。

　　“怎么回事？跟穆平又有什么关系？”

　　黑胖子自觉失言，挣扎着想把圆滚滚的肚子从康小白指尖抽出来。康小白眯着眼盯着黑胖子，手下又用了点儿力气。黑胖子垂着脑袋，哼哼唧唧地说，“老爷您放心，穆老爷可没偷看别的女娃。”

　　“谁问你这个？”康小白不耐烦道，“你和穆平一起来过这里？”

　　“还有老黄。”黑胖子话一出口，便抽了自己的小尖嘴一巴掌。不等康小白催问，黑胖子便一口气交代了。

　　“上次穆老爷觉着没收拾一顿那掌柜那个闷怂不解气，喊上我和老黄跟着那掌柜想给他点儿教训，一路跟到将军府里来。他们躲在外面让我跟着进来，我刚进来就看到一个阳气旺盛的女子，刚想凑上去尝一口就被她发现了，差点儿被一道灵气射成芝麻糊。好容易逃出去了穆老爷还笑我偷窥将军妻室，这绝对是偏见，我可是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不为五升血折腰的……哎老爷别告诉穆老爷是我说的啊，就说是老黄晚上出来喝多了酒……”

　　康小白听了一半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想到那日自己想教穆平画符，还在他房中等了半天，听说穆平去看美女，还以为他是偷偷去见喜欢的人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穆小猫胆子不小啊，瞒了自己这么久。不过那日自己也被穆平顺势告白转移了注意力，竟然一直没想起来追问他到底去了哪里。

　　早知道现在会这样，那时候何必那么冷淡地拒绝他呢。康小白呼了口气，穆平红着眼眶转身离开的样子，回忆起来让他有些心疼。

　　黑胖子还兀自喋喋不休地嘟哝着什么。康小白手上松了松，黑胖子跳到他肩膀上，嘴上还不闲着，“老爷，那会儿我真不知道你和穆老爷……”

　　“闭嘴。”康小白只觉耳中一阵嗡嗡作响，低喝一声。见黑胖子老实了，便继续往后院走。
　　黑胖子消停了片刻，又犹犹豫豫地问，“老爷，这事儿就算这么过了？您不会还等着跟我算总账呢吧……”

　　这煤球话怎么这么多？康小白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正想让黑胖子消停一会儿，忽然听到后院有什么声响。

　　黑胖子也听到了动静，嗷的一声叫道，“老爷，那后头不会有人吧？”

　　康小白无奈地叹了口气，“没问你话就闭嘴。再敢说一句就烧了你。”黑胖子砸了咂嘴，不敢说话了。

　　黑胖子不说话，世界瞬间清净了不少。康小白又走了两步，仔细分辨后院传来的声音。那刷刷的声音极有规律，康小白想了想，突然知道那声音是什么了。

　　印刷机。这是在印报纸。周修雅果然在这里。

　　康小白顺着墙边，慢慢凑到了传出声音的那间屋子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门掩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有一扇窗子开了一条缝儿。康小白缓缓靠近，闻到一股浓郁的油墨味道。

　　他屏住呼吸，背脊贴在墙上，顺着窗户缝隙向内看去。

　　屋里有个人，背对着康小白坐在桌子前，低头在写着些什么。看那背影，多半便是周修雅。康小白伸手从衣袋里摸到一张符咒，缓缓抽了出来。

　　周修雅对他没什么威胁，只是这次，不能再让他逃了，一出手就要有完全的把握。

　　康小白盯着周修雅的背影，捏着符咒随时准备出手。周修雅完全没有察觉，一手握着笔还在写，另一只手翘着小拇指掏着耳朵，挖了一阵，向地上弹了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康小白手指搭在窗边，正想用力拉开窗户，就觉得衣服被扯了两下。他低头看去，一只纸猫正顺着他的裤脚，一扭一扭地往上爬。

　　像是察觉到康小白的视线，纸猫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他。脸上那个圆圆的小洞正对着康小白的脸。

　　不好。康小白还没来得及抓住纸猫，穆平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康小白猛地闭了一下眼睛，穆平这一嗓子，动静还不小。

　　“白哥，我……”

　　屋内砰的一声，康小白转头看去，一阵黑烟飘了过来，黑烟后面，隐约能够看到周修雅的一双眼睛。

　　穆平那一声白哥，叫得康小白心里一阵慌张，狠狠地吸了一口黑烟。黑烟没什么味道，但多半有毒。康小白后退一步，屏住呼吸，运起周身灵气，想压制住吸入的毒烟，却觉丹田空空荡荡，一丝灵气也无。

　　一阵恍惚，天地在康小白眼前旋转起来。失去意识之前，康小白依稀听到周修雅说了一句，“怎么又是你？”

　　四周变得一片漆黑，康小白栽倒在地的时候，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方才，他都没能听清，穆平跟他说了什么。穆小猫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朱老板，纸人去得了幽冥吗？”穆平整个身子浸在温泉里，水面上只露出一颗脑袋和一截白皙的手臂。他用胳膊肘撑在池边，轻轻拨着水面。

　　池水荡起一圈圈的波纹，撞到池中一只肚皮朝天漂浮着的红毛狐狸身上，又荡了回来。

　　狐狸懒洋洋地用后腿蹬着水，在池子里划来划去。半天才回了一句，“不知道，我又没去过幽冥，你把纸人烧了试试？”

　　穆平眼睛一亮，“我怎么没想到。”

　　狐狸翻了个身，肚子浸在了水里，湿哒哒的尾巴扬起来拍了一下水，溅了穆平一脸。“因为你笨。”

　　穆平抹了一把脸，抬手对着狐狸一阵猛泼。“真该让刁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吓死他。”

　　狐狸动都不动，微烫的温泉水淋在身上很舒服。他没去理会穆平软绵绵的威胁，“去把篮子拿过来，煮温泉蛋吃。”

　　“哎……”穆平不满地叫了一声，还是起身去拿篮子。身子一出水便觉得一阵寒意袭来，穆平口中嘶了一声，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未着片缕，被朱明笛看了个精光。忙抓了篮子便往水中一坐，手上没拿稳，险些把一篮子鸡蛋扣在水里。

　　“怕什么？我要是想看，早就看光了。就你那个小身板，有什么可看的，浑身没有二两肉，还想压你白哥。”狐狸啧了声，“差点打碎我的蛋。”

　　温泉水温不够，鸡蛋煮不到全熟，朱明笛就喜欢吃这样的蛋，让刁达给他装了一篮子。穆平提着篮子上山时，生怕一不小心把鸡蛋磕碎，一路走得别别扭扭，被朱明笛好一阵嘲笑。

　　穆平把篮子浸到温泉里，鸡蛋的缝隙中升起一串串泡泡。狐狸等不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伸爪捞出一个蛋，又翻上水面仰躺着，把蛋壳戳开一个小洞，粘稠的蛋清流到了嘴里。

　　“你的蛋里面还是冷的吧。”穆平看着狐狸一脸享受的样子，笑了一声，“馋成这样。”

　　狐狸呲溜呲溜地吸完了蛋黄，把蛋壳一丢，伸出舌头舔了舔嘴。“你那舌头连蛋壳都舔不干净，你白哥也不嫌弃？”

　　“什么？”穆平一愣，狐狸眼中精光一闪，倏地从池中跃起，变作朱明笛的模样。他伸手抄起放在池边的衣服一抖，衣服便服服帖帖地穿在了身上。“出事了，回去。”

　　穆平还呆呆地坐在池子里，朱明笛有些着急，伸手把他拉了起来。穆平惊叫一声，只来得及伸手遮住自己下身，便被朱明笛拉出了池子。

　　朱明笛等不及穆平遮遮掩掩地擦干身子，冲着穆平挥了挥手，用灵气烘干了他身上的水珠。穆平刚把鞋子穿好，朱明笛便拉着他的手腕，向山下狂奔而去。

　　“你的蛋……”穆平被拉得跌跌撞撞，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被丢下的篮子。

　　“不要了。”朱明笛心里虽急，嘴上还开着玩笑，“我的蛋不用你操心，你操心你白哥的就够了。”

　　穆平被一路拉着冲回刁达家里，朱明笛终于放缓了速度，慢慢走了进去。穆平气都还没喘匀，抚着胸口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朱明笛没搭腔，皱着眉推开了厅屋的门。屋里的三人听到门响，一齐抬头看他。穆平跟在朱明笛身后，见屋里除了刁达，还多了两个陌生男子。刁达站在厅屋正中，表情凝重，那二人坐在一旁，都面带愤愤之色，其中一人面上还带着明显的伤痕。

　　穆平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开口。朱明笛看着刁达，丝毫看不出焦急模样，笑吟吟地问了句，“达哥，这二位兄弟是谁？不介绍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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