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穆平脸色青了。

　　康小白假装没看到，凑近了穆平的脸，直勾勾盯着他，又阴恻恻说了一句，“怕我吗？”

　　穆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在桌子上。忽然想起之前有一次，康小白也说过类似的话。难道康小白真的是鬼？可是鬼也会流血么。

　　“白哥，你什么时候死的？”穆平纠结着，不知康小白是不是在开玩笑。若康小白是鬼，也说得通，不然为什么康小白身上总是那么凉呢？不知怎的，就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穆平的反应出乎康小白意料，本以为他会硬撑着说不怕的。康小白拉起穆平的手腕，把他牵到床边坐下，自己坐在他身侧。穆平顺从地被他拉过来坐下，心想若鬼都是白哥这样，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穆平一坐下，康小白便放开了手，笑道，“死了大概三百多年了。”

　　“三百年？那你是个老鬼了？”穆平惊讶道，“你死的时候，多大了？”

　　死的时候多大了？康小白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也从没人问过他。他只知道自己死了，但打从一开始，他便没有死前的记忆。被穆平这一问，康小白自己倒有些迷茫了。“我不知道。”

　　“白哥，你是吓我的吧。”穆平呼出一口气，“你是什么都没关系，我不会怕的。没必要这样吓我吧。”

　　康小白看着穆平，缓缓摇了摇头。“我来曦城之前，一直身在幽冥。”

　　“那你现在是……附身？”穆平见康小白不似开玩笑，有点紧张起来。

　　“慌什么，刚刚还说不怕的，话本子看多了么？”穆平那点心思都放在脸上，康小白一看便知，“放心，不会附你的身，也不会吸你的精气，待在我身边也不会让你短命。”顿了顿，康小白看向穆平的眼睛。

　　“我是死了，但与鬼又有些不同。我是鬼仙。”康小白伸手缓缓覆上穆平的手背，“凉吗？”

　　穆平懵懵懂懂点头，“凉。”

　　康小白手一翻，手背还贴着穆平的手，手心里火苗跳动。“这样就不凉了吧。”

　　隔着康小白的手，穆平还是能感觉到火苗的暖意，他轻轻把手翻转过来，反握住了康小白的手，那火苗便像是在他自己手中燃烧一般。“鬼仙是什么？”

　　“阴中超脱，神象不明，鬼关无姓，三山无名。虽不轮回，又难返蓬瀛。终无所归，止于投胎就舍而已。”康小白收了手中的火，叹道，“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更不是仙，只是阴灵不散罢了。是什么，谁说得清楚呢？”

　　穆平被绕的有些晕了，“白哥，你自己是什么，自己都说不清楚？”

　　康小白笑，“那妖又是什么，你说得清吗？”

　　穆平呆住了。

　　康小白并未于此事纠结，接着往下说。“我只知道自己死过，却没有分毫死前的记忆。谢哥说，我是得了大机缘，得以重塑肉身。”

　　“谢哥？”

　　“你若决定跟我去幽冥，说不定能见到他。”康小白想到谢哥和范爷，觉得有趣。“不过你这么怕鬼，不会想见到他的。”

　　大概是康小白曾经结识的一只鬼吧，还是不见为妙，穆平深以为然。

　　“我的身体，是用冥河河床的泥土做成的。是谁做的，我不记得。不过冥河的泥土太过阴寒，肉身承受不住，只有用火灵之气与之相抗。至于我为什么会用火……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本能吧。上次在曦大操场晕倒，便是火灵过于微弱，压制不住阴寒之气的缘故。还好有你。”康小白深深看了穆平一眼，穆平不由害羞起来。

　　“三百年来，我一直待在幽冥，跟着谢哥范爷，做些杂事。”不想让穆平害怕，康小白故意不提二人身份，若有机会遇见再说吧。“直到去年，不知为何，谢哥跟我说，给我放了三十年的假期。”

　　“幽冥还有假期么？”康小白说的这些，让穆平觉得有些不真实。

　　“我也觉得奇怪。”康小白皱眉，“平时只会换班，一下子休个几十年的假，我也没听说过。不过，这又不是坏事。”

　　“所以你来了曦城？”天色有些暗了，却没人打算起身点灯。二人的身影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来曦城，是谢哥的提议。他说康小白还有一段未解的因果，就在曦城。若非如此，康小白定会找个深山老林寂静无人之地讨个清净，绝不会到人多的地方晃荡。这因果，就是穆平吗？这倒不错。“不来曦城，怎么能遇到你这个小麻烦？”

　　穆平撇嘴，“说得好像你多不情愿遇到我似的。”

　　“怎么会？”康小白轻轻从穆平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站起身来。他凑到穆平耳边，薄唇在穆平耳垂划过，“麻烦，你尽管去惹。有我帮你兜着。”

　　说完便直起腰来，向门外走去。跨过门槛，康小白回头轻笑，“当然，不惹麻烦更好。”

　　白哥这是怎么了？穆平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自从解蛊之后，穆平觉得仿佛康小白体内有个奇怪的机关也一同打开了，之前生人勿近的气场收敛了不少，与自己的距离好像……更近了些。

　　“想好了吗？”康小白站在门外，伸出一只手。“现在说不去，还来得及。”

　　穆平急了。康小白说的这些的确让他有些茫然，但他没想过不去。他起身扑过去，紧紧抓住了康小白的手。

　　这一会儿功夫，都摸了好几次白哥的手了。穆平手抓得死紧，不就是去个幽冥吗，又不是不回来了，怕什么？

　　“那个……白哥，我们还回来吗？”穆平说过又后悔，怕康小白误会他不想去，忙不迭解释，“就是……幽冥大概没有葫芦鸡吃……挺可惜的。”

　　康小白任由穆平抓着，反握了一下他的手，“等回来了，随便你吃。”

　　穆平放松下来，“怎么去，远吗？”

　　“不远，冥河无处不在。”康小白忽地一拉穆平的手，二人直直向院中地面倒了下去。穆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没有跌在地上的感觉。他听到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康小白还握着他的手，声音却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抓紧我，千万别松手。”

　　怎么会松手，死也不松。穆平嘴角上扬，缓缓睁开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眼前一片黑暗，风很大，吹得身上的衣服都簌簌作响。

　　冷。寒意从身体里面蔓延开来，雪山上都没有这么冷。康小白冰冷的手心里，忽然有一点暖意传来，好像被子里的小暖炉般熨帖。

　　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康小白一拉穆平的胳膊，二人一同立起身来。

　　面前出现了一条大河。穆平觉得自己的鼻尖刚要沾到水面，就被康小白拉了起来。河水近似黑色，墨一般浓郁，脚下是粗粝的碎石，寸草不生。

　　这个地方，穆平好像在梦中见过。

　　和梦中又有些不同，河对岸一片殷红，看不清是什么。康小白注意到了穆平的目光，在他耳边轻声说，“是曼珠沙华，有人叫它彼岸花。”

　　穆平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亲眼见到彼岸花。可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花的样子。“可惜都在对岸，看不清楚。”

　　“彼岸花永远在对岸。如果我们去了对岸，你就会看到彼岸花开在此岸。这是生死两隔，永不相见的花。据说，这花的香气能让人想起前世。”康小白道。

　　“白哥，你没试试，能不能想起前世的事？”穆平问。“可是这花永远开在对岸，怎么摘得到啊。”

　　“我摘得到。”康小白道，“我非生非死，碰得到那花。闻了花香虽说会想起前世，但也会让人在迷失在过去。你要是喜欢花，我以后摘别的花送你。”

　　“那你闻过花香，想起什么了吗？”穆平对彼岸花很有兴趣，自己却并不想要。

　　康小白叹了口气，“没有。可能这只是传说吧。”他的确想起了些什么，有风声，划破天空的闪电，可能还有火光，但他不明白这些代表了什么。

　　他不再管那花，转身面对着穆平。“我要到冥河之下，取河底泥土重塑手臂。冥河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忘川。一入冥河，我就再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你在这里等着我，告诉我我是谁，让我带你回去。”

　　穆平瞪大了眼睛，“那你也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康小白道，“我不会去太久，你千万不要碰到河水，不然我们都回不去。”

　　穆平看向河水。适才只觉得河水一片乌黑，这会仔细一看，竟看到无数黑影在河中挤挤撞撞，有些可怖。“白哥，河里的黑影是什么？”

　　“丢失了自我的灵魂。”康小白说完，深深看了穆平一眼，跳入了河中。

　　康小白不在，穆平有点无聊。四周一片荒凉，什么都没有，只有河水不停拍打岸边的声音。他凑近了些去看河水，河水里的黑影面目扭曲，仿佛在向他呐喊。穆平吓了一跳，退了几步，坐在地上发呆。

　　他想要是康小白忘记了他，又不相信他的话怎么办呢？还像之前一样赖着康小白吗？若是康小白相信了他，却忘了怎么回去又怎么办呢？和康小白一起待在幽冥不走了么？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冥河中哗啦溅起一片水花。康小白从河中蹿了出来，也没看穆平，径自盘腿坐在岸边，闭目运功。

　　穆平不敢打扰，默默坐在旁边看。康小白的断臂处，缓缓长出了新的手臂。起初还是黑漆漆的泥土之色，颜色渐渐变浅，幻化出了血肉。穆平看得惊奇，心道难怪白哥皮肤这么黑，原来是黑泥捏成的，不由抿嘴偷笑。

　　康小白活动了一下手指，感觉还有些僵硬，恐怕要过一阵子才会恢复如初。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旁窃笑着的穆平。

　　“谁？”

　　虽然知道康小白不记得自己，穆平还是被他冰冷的语气吓了一跳。“白哥，你真不记得我了？”

　　“你认识我？”康小白疑惑地挑眉。

　　穆平起身，缓缓靠近康小白，在康小白身前蹲坐下来。他鼓起勇气，伸手轻轻触到了康小白的脸。

　　康小白没动，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穆平在康小白脸上戳了两下，手指下移搭上了他的肩，见康小白没有拒绝，穆平慢慢凑过去，脑袋搭在康小白胸口。这个姿势很奇怪，穆平完全使不上力，两条小腿都在抖。

　　可是康小白没有躲开，穆平也不想动，他勉强维持着这个姿势，说，“白哥，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你叫康小白，我叫穆平，是你……喜欢的人。”

　　这句话穆平说得很没有底气，好在康小白没动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听着。穆平吞了口口水，接着说，“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以后还会在一起很多年。你让我在这里等着你，等你回来，带我回家。”

　　“你身上有我的火灵之气，我应该认识你。”康小白终于有了反应。“你是我喜欢的人？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穆平不敢抬头，小腿快要僵住了，只好勉力支撑。“喜欢啊。喜欢了很久，大概喜欢了一百多年了。”

　　康小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穆小猫，你觉得这么瞎说，我真的会相信你吗？一百年前你还不认识我吧。”

　　“你想起来了？”穆平惊喜地抬头。

　　“我没忘。”康小白伸手到唇边，口中吐出一颗珠子。“冥河里有鱼，独眼，不能视物。脑内有珠，含之避水。那鱼不太好抓，我只弄到过一颗。”

　　穆平这才发现自己被骗了。把他忘了什么的，都是康小白装出来的。想到自己刚刚说的话，穆平又羞又气。他跳了起来，愤愤道，“白哥，亏我还担心了半天，你……”

　　康小白故意没说珠子的事，本是想逗逗穆平，却听到了那一番话。此刻穆平的样子又果然有趣，他忍不住笑起来。

　　穆平脚一沾地便觉不对，蹲了半天小腿早就麻了，他踉跄了一下，一头往冥河中栽去。康小白见了忙伸手去拉，迟了一步，拉了个空。

　　穆平整个人扑通摔进水里，冥河中的黑影立刻缠了上来，把他拉向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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