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醒了？”

　　穆平眨眨眼，听到有人问他。山间积雪反射的阳光从窗□□进来，穆平抬起一只手遮住了眼睛。胳膊一动，便觉得全身都疼。他强忍着没出声，鼻腔里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问他话的，是个老人，站在窗户的一侧，背着手好像在看墙上的一幅画。没等到穆平的回答，他又问了一句，“穆平，醒了？”

　　“谁？”穆平瞬间清醒了。身上虽然疼痛，但已没有了渗入骨髓的那股寒意。独角狗已不知去向，他现在在一个房间里，躺在床上。他这是，被抓了？

　　老人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偷了我藏好的酒，我还没找你算账。还敢跑回来偷东西，不怕这次逃不掉吗？”他说着威胁的话，语气却很轻松，仿佛是同多年老友叙旧一般。

　　穆平听了这话，愣住了。老者背着光坐着，脸藏在阴影里。穆平先看到了他的手，指甲修得很整齐，只是手背上的皮肤有些松弛。长袍宽大的袖口搭在膝上，没有一丝褶皱。相比之下，下巴上的一绺白胡子就显得有些凌乱。

　　在老者嘴唇的右上方，穆平找到了一颗熟悉的小痣。不想再看老者，他转过头去看着屋顶，沙哑着嗓子说，“陆晋，你师妹还好吗？”

　　老者顿了顿，“师妹几年前已仙逝了。”

　　“呵。”穆平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我大概安全了吧。”

　　“恐怕不太安全。”陆晋笑道，“你折了山上银扶桑的叶子，偷了雪蚕。”

　　“不是没偷走吗？”穆平有些无所谓似的，吸了吸鼻子。他感觉胸口有些堵得慌，既然身上没了那股寒意，雪蚕自是已被他们搜走了。这一趟看来是要空手而归了，穆平努力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涌出来。

　　陆晋道，“雪蚕虽没偷走，可你还在我山门之内，召唤天雷，打伤了守护灵兽。还有多种珍贵药材，都被烧得焦黑。你还想全身而退？”

　　“来之前，我是这样想的。”穆平叹气道，“这么说，我最后还是召来了天雷，还把你的看门狗打得半死？能给你们搞这么大一场破坏，我也算不白死。”

　　“你暂时还死不了。”陆晋缓缓道，“可惜那看门狗，你知道那狗什么来历？被你一道天雷劈得烧焦了半个身子的毛，在后山水潭边一直盯着自己的倒影看，门内后生都说，山上飘着一股子烤肉味。”

　　穆平笑了两声，“那倒是对不住了，一时情急，只想保命，没想夜宵。那狗身上豹纹，头上长角，到底什么来历？”

　　陆晋伸出一指，指了指天上，“不是凡间之物，乃上天神犬后裔。”

　　“哮天犬？”穆平艰难地撑起身子，倚在枕头上，转头望着老者。陆晋只是淡淡看着，并未伸手扶他，等穆平为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喘匀了气，才正色道，“只猜对了一半。”

　　“别卖关子了，陆师兄。”穆平一句话出口，脸色忽然变得煞白。陆晋只当没看见，道，“此犬是哮天犬与吞月天狗的后代，世人道天狗与哮天为同一神犬，乃是讹传。此犬整个九州大地唯天英山上有一只，却险些被你劈成了烤肉。”

　　穆平没笑，低头怔怔不知在看哪里，过了一会儿才说，“陆晋，你又是骗我的吧。”

　　“看来，我再骗不了你了。”老者笑笑，“此物名狡，生于西方玉山，叫声似犬，可佑五谷丰登。我专门派人捉来一只，养在此处看守后山。”

　　“你真是没变。”穆平笑得勉强，“一把年纪，还是谎话连篇，老不知羞。算了，我这些年来，没少打着天英山陆少的名号，四处招摇撞骗，也算跟你扯平了。”

　　陆晋丝毫不恼，“打着天英山名号招摇撞骗之徒，这些年来不知凡几。多你一个，也不算什么。”

　　穆平鼻子里哼了声，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追究了？那我走了。”说着便想起身，可只是翻身坐在床边便已用尽他全身力气，只得双手撑着床沿，呼呼喘气。

　　他的虚弱，陆晋自然都看在眼里，“你不能走。”

　　“哦，我差点忘了，我不小心劈烂了你家菜园子，烤熟了你家的看门狗，这笔帐还没算清呢。”穆平轻轻晃着腿，挑衅的目光看向陆晋，“说吧，你想怎么样？又缺趁手的法器了？”

　　“穆平。”陆晋这次没有看他，只是叹了口气。“你伤得很重，自己感觉不到吗？”

　　我伤得很重？穆平看向受伤的手臂和胸口，都已被厚厚地包扎过了。怪不得，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一般，半点都使不出来。“我有急事，爬也得爬回去。”看来天英山是拿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了，得早点回去，另想办法。也不知道康小白现在怎样了。

　　“这急事，就是你前天夜里溜上山偷雪蚕的原因吧。”陆晋道。

　　“前天？”穆平惊道，“我昏迷了这么久？”陆晋点头，“前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雪，半夜后山一声巨响，门内弟子前去查看。你和那头狡都昏厥在地，四周种植的药材都已焦枯，弟子把你带了回来交给掌门，你一直昏迷了两天。”

　　我昏迷了两天，这么说，白哥已与那个女学生在一起待了五天了。这个念头在穆平脑子里飞快的旋转，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交给掌门？陆晋，你现在已是天英山掌门了？”

　　“不是。”陆晋的胡子说话时一翘一翘，看起来有些滑稽。“可我一个活了这么多年的老不死，掌门总要卖我几分面子。我不知道你偷那雪蚕做什么用，若有什么难处，你可以来找我，何必害自己受伤呢？”

　　穆平的表情，活像听了个好笑的笑话。“我可以来找你？陆晋，我怎么敢来找你？我的确要雪蚕丝急用，但我还没想过用自己的命来换。何况，谁知道你是不是死了？”

　　陆晋的身子晃了晃，站了起来，“当年之事，是我的不对，没什么好解释。我没想到你听到了，更没想到你连夜便离开了，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

　　“谁让我胆子小呢，只怕逃得不够远，哪还敢回来。”穆平自嘲地一笑，“你那两坛宝贝酒，我都替你喝完了，一滴也没剩。”

　　“你道怎么？”陆晋又踱到窗边，去看墙上的画。“我时常想，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该拦着你喝酒，那两坛好酒，本该有我的一半。”

　　说起酒，穆平觉得口干舌燥，“你这酒鬼，一定又从各地搜刮来不少好酒吧。”陆晋回身倒了碗水，端到穆平身前，“好酒当然有，可惜你现在不能喝，姑且勉强一下，喝碗水吧。”

　　穆平也不客气，端过碗咕嘟咕嘟把水喝完了，用袖子抹了抹嘴角。昏迷了两天水米未进，这会儿才开始感觉到饿。他不想开口跟陆晋讨吃的，只是把那空碗递回陆晋手里。“你到底让不让我走。”

　　“你要雪蚕丝，是要去救人吧。”陆晋端着碗站在穆平面前，像是个慈祥的长辈关心自己的孙儿。“你这样走，是去救人，还是去送命？你召唤天雷，运转灵气强行突破泥丸宫内封印，必将身受反噬。你自己试试，还能感受到体内灵气吗？”

　　这老头还和当年一样啰嗦。穆平眉宇间都是不耐，向后仰倒在床上。“我是救人还是送命，与你无关，就算送了命也不是因为你。”话虽如此说，他还是偷偷的运起灵气，一试之下便已心惊，体内灵气微弱得几不可寻。

　　“一定要走？”陆晋丢过来一个东西，在穆平胸口弹了一下，滚落在床上。那东西很轻，几乎没有打痛穆平的伤口。“吃了这个，我让你带着雪蚕丝一起走。”

　　穆平伸手在床上摸了几下，摸到了那东西，举在眼前看了看，是一丸丹药。他也不问那是什么，故作轻松地把丹药丢到嘴里，嚼也不嚼便直接咽下。丹药有些大颗，卡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呛得穆平咳出了眼泪，脸都憋红了。

　　陆晋忍俊不禁，又倒了碗水递过来，“急什么，明知道是毒药，还吃得那么快。”穆平喝了半碗水，好容易把那丹药咽下去了，只觉一股暖流缓缓游向丹田，知道不是毒药，心中有些感激，却仍嘴硬。“毒药做这么大颗，也毒得到人吗？”

　　陆晋把碗放回桌上，端着一个小盒子过来。“雪蚕你带不走，但你要的雪蚕丝，我还留有一团。你的衣服已烧焦了，门内弟子只找到了这些东西，你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打开盒子，穆平一眼便看到他的那把牙璋，放在几张符咒之上。旁边还有个小瓷瓶，里面多半便是雪蚕丝了。其他……应该没少什么吧。穆平伸手摩挲着那把牙璋，感觉身体渐渐有了力气，他忽然想到一事，失声叫道，“有没有看到过一只跳蚤？”

　　听了这话，陆晋脸色有些古怪，轻轻咳了一声，“那只跳蚤，真是你养的？”

　　穆平正欲承认，想了想又改了口。“它叫冥减，是我朋友。”陆晋张了张嘴，长叹道，“如此真是对不住了，那只跳蚤在你脸上跳的时候，正好被门中弟子捉住。有几个年岁小的弟子，许久没见过跳蚤，又是煤球般大的一只跳蚤精，便讨了去玩耍。怠慢之处，还请帮我们转达歉意。”

　　穆平只是笑笑，把盒子抱在手里，接过陆晋递过来的外套披在身上。这不是他自己的那一件，也不知是不是陆晋的。跟在陆晋身后，穆平走到了院子里，院中的雪已扫得干干净净，有几个娃娃，正趴在地上打弹子。

　　还未等穆平走近，他便听到了黑胖子的声音，“穆老爷，穆老爷救我啊。”穆平仔细一看，黑胖子被细线缚了手脚，正在地上滚来滚去，却是被几个娃娃当了弹子。陆晋对着黑胖子轻轻勾了勾手指，黑胖子便飞到了他手心，手脚上的束缚也解开了。

　　黑胖子瞬间跳到穆平的肩上，钻进了衣袋里。

　　“走了。”穆平摆摆手。他有点没想通，为什么陆晋会给他雪蚕丝和丹药，还这么轻易便放他走。难道是为了当年那件事愧疚吗？他会在乎这个？

　　陆晋和他并肩前行，送他到了山门便停下脚步。他眼中没了笑意，语气有些凝重。“那枚丹药，可以增进修为，但你受伤在先，此时服用，也只能一时维持，你若想恢复灵气，只能想办法解开封印。”

　　穆平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他也没什么想说的，便径自向山下走去。身后陆晋的声音传来，“这次，就算是我为当年那件事情赔罪。不过你还欠我一坛酒。你要救的，是个很重要的人吧。到时候带上他一起，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如何。”

　　带白哥……来天英山？穆平犹豫了一下，还是答了一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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