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康小白的脚步很轻快，刚刚在曦大遇到了另一个□□，对方告诉他，这个星期，还有下个星期，都不用来学校上课了。

　　“你一直没在宿舍，都没办法通知你。”康小白依稀记得那个□□姓魏。他年纪不大，言语中满是朝气。“你真该和我们一起来。你知道吗，这次的事情引起了外界的一致声讨，九州军要进驻峒关了，易虬云将军也出言响应，我看曦威将军为害曦城的日子就快到头了。这么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刻，你怎么能不和我们一起见证？”

　　康小白随便附和几句，他对人界这些争权夺利的事情没有兴趣。课虽然停了，薪水还是要照发的，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坏事。如今这个世道，各城的势力割据一方，互不相让。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争来的东西享受不了多久，死后却可能会带来漫长的折磨。

　　回去得叮嘱那只小猫，世道这么乱，可别再出去惹什么麻烦。至于元秋，学堂还是别去了吧，一个普通女娃，能独善其身已经不错了。

　　“白哥，今天这么早？”穆平蹲在院子里，一见他就叫起来。他知道康小白不会这么早下课，却按捺不住心中焦急，早早便在门口等着。这会儿见了人，却又装作偶然遇见的样子。

　　“嗯，下周都不用上课了。”康小白从穆平身边经过，走向厦屋。“这段时间外面很乱，你老实待在家里，别出去惹麻烦。”

　　穆平跟在他后面答应着，“白哥，朱老板说你回来之后，去他房里一趟，有事情找你。”康小白也没多想，点了下头，转身往正房去了。穆平看着他的背影，一颗心砰砰作响。他希望朱明笛能成功劝说康小白搬去他那，又隐隐有些希望不要成功。

　　朱明笛一脸坏笑对他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想想都让人脸红。那会儿他一口答应了朱明笛，只要能让康小白搬去自己家，就答应他做一件事。没想到朱明笛提出的，却是这种事。

　　听到穆平答应，朱明笛简直快要憋不出大笑出声。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道，“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我，你是不是喜欢康小白？”

　　“没有。”穆平一口拒绝，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通红的耳朵却出卖了他。朱明笛忍笑忍得辛苦，故意叹了声气，“你就没想过，和你的白哥，也能像我和达哥一样？你不说实话，让我怎么帮你。”

　　穆平内心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点了头。

　　“早这么坦率多好。”朱明笛心里笑得快疯了，“你既然有这个意思，不告诉康小白，他怎么会知道？”

　　“告诉他？”穆平眼睛瞪得溜圆，要是告诉白哥，说不定会被烧得灰都不剩吧。“我……我怎么告诉他？”

　　朱明笛严肃地点头，目光深沉，“确实不能告诉他，说不定他会被你吓到，躲得远远的。”

　　穆平满脸颓唐之色，他隐约意识到，朱明笛是在拿他寻开心。“朱老板你别开玩笑了，一会儿让我告诉他，一会儿又让我不要告诉他，该不会是逗我吧。”

　　没错，就是在逗你。但朱明笛怎么会轻易承认，“想哪儿去了，我可是用我多年的经验，认真帮你出主意。你不能直接告诉他，又要让他感受到你的心思。你要让他习惯你的存在，甚至你一天不在，就会让他觉得不适应。这时候再跟他说，就十拿九稳了。”

　　好像有些道理。穆平被这番话说得有些动心，看向朱明笛的目光中就带了点儿钦佩之意。“朱老板，你就是这么把刁哥追到手的？”

　　“我嘛。”朱明笛得意一笑，这些小把戏对他来说连入门都算不上，可别小看了一只活了这么多年的狐狸。他也不提自己的事，“我要你答应的事，就是从今天开始，黏在康小白身边，最好是寸步不离。用尽你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对他好。”

　　黏在康小白身边，对穆平来说倒不困难。刚认识康小白的时候，他就每天跟着对方，没少被嫌弃。可是怎么对他好，穆平不知道。

　　他不知道，朱明笛知道啊。“你没听过有个词，叫投其所好吗？你先去打听康小白喜欢什么，然后满足他，不就行了？”

　　穆平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就算朱明笛没能帮他劝动康小白，他也打算按照这话去做。就从康小白回来的时候开始吧，穆平暗暗给自己打气，一个平常的下午变得漫长难捱。可看到康小白那一刻，满满的热情似乎瞬间便消散了，他……就这么怂了。

　　“你这闷怂。”目送康小白进了堂屋，穆平蹲在门槛上搓着自己的脸，“陆少玉树临风，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区区一个康小白，有什么好怕的。”可他还是好怕啊。想起康小白昨天对他说的那句“陆少只应见画，定非尘土间人。”，穆平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朱明笛听到康小白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立刻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他与穆平聊过之后，刁达给他端来茶便出门去了，这会正房中只有他一个人。

　　“听穆平说，朱老板找我有事？”康小白站在门口，并没进屋。朱明笛把他让进来，又斟了茶，看着他喝了一口，才缓缓开口。“你没什么事要问我？”

　　“什么事？”康小白放下茶碗，他对朱老板的私事不感兴趣。何况这种事，他在曦大早就见过，即使没有，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万物有道，与他人何干，又与自己何干。

　　朱明笛轻轻笑了，“穆平可是好奇得很，你却什么都不关心。你不关心，我倒想跟你说说。”

　　康小白端起茶碗，又轻轻啜了一口。眼前这人，和沉默寡言的朱星山，好像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同样的茶叶，用不同的水和容器，以不同的温度泡了，也会有截然不同的风味。朱老板不知活了多久，有不同的一面，也不算什么。不过别人的私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既是私事，我恐怕不该过问。”康小白起身欲走。朱明笛幽幽地说了句，“你就不想知道，穆平为什么那么害怕被抛下？”康小白身子晃了晃，又坐了回去。

　　朱明笛笑了笑，心中已有了数，康小白对穆平确实有些不同。他的本意，并不是要与康小白讲自己的过去，只轻描淡写说了几句。千年前，他还是一只小狐狸，连化形都还不太熟练。每天除了修行，就喜欢偷偷溜到一座宅子的后院去听琴。

　　弹琴的是个年轻琴师，常穿一袭红衣，琴声好听，人也好看，大概是狐狸见过最好看的男人。起初，狐狸是无意间听到琴音，被吸引过去的，时间久了，它也分不清是来听琴，还是来看琴师的脸。后来，后来琴师当然死了，人都是要死的。可狐狸还活着，活了很久。

　　久到可以等到琴师投胎转世，他的每一世。

　　不过，琴师的样子，现在朱明笛已经记不清了。可他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的样子，还有琴弦在他指尖的每一个细微的颤动，都还和当年一样清晰。后来，琴师就是用那纤细的手指，摸了摸狐狸毛绒绒的脑袋，还对它笑了。

　　去的次数太多，终于有一天，它被琴师发现了。它看着琴师靠近，小脑袋里一会儿想着这次恐怕要被做成狐皮围脖，一会儿又想狐皮围脖围在琴师白皙的脖子上，说不定很美。一时竟忘了逃跑。

　　在琴师眼里，大概是一副吓得发抖的模样吧，所以他的笑容才那么温柔。琴师蹲下身子，小心地与狐狸保持着一点距离，慢慢伸手过来。触到狐狸头顶的一瞬间，它觉得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然后尾巴根部的腺囊便释放出了一股气体。

　　糟了，我搞砸了。狐狸绝望地想，它眼睁睁看着琴师迅速缩回了手，掩住了鼻子，脸色都青了。再也没脸见他了，狐狸转身就逃，暗下决心一定要刻苦修炼，让琴师看到自己最美的样子。

　　它顺利化形的那一天，兴奋地跑去找琴师。它有这个自信，全城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比得过自己。说不定，琴师会疯狂地爱上自己。

　　可琴师注视它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情绪。它着急地解释自己就是那只听琴的狐狸，听了这么久的琴，现在化为人身回来报恩了。

　　它听见琴师噗嗤一声笑了，不愧是自己喜欢的人，笑声也这么好听。可是为什么琴师开口说的话却那么冷淡呢？琴师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和雪山上融化的积雪一起冲刷而下，把它心中的欣喜冲得一干二净。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那只狐狸。可是……那只狐狸是公的啊。”

　　我一定是世界上最蠢的狐狸了，它奔回自己的窝，把脸埋在蓬松的尾巴下面。听了琴师的话，它还想再努力解释一下，可能太过紧张，无论如何也不能变回本体，于是在琴师面前再一次仓皇而逃。

　　这是它和琴师的倒数第二次见面。

　　最后一次见到琴师的时候，它已经能化形成一个男人，不过还是没有琴师好看。它去找琴师，却没人应门，只得变回狐狸从院子里钻进去。琴师躺在床上，琴放在床边，手指轻轻搭着琴弦。曾经白皙修长的手指如今红肿青紫，奇怪地扭曲着。狐狸知道，琴师以后都不能再弹琴了。

　　琴师好像感应到了什么，睁开眼看见狐狸，虚弱地笑了一下。他还想抬手摸摸狐狸的脑袋，却没能抬起来。脸上还带着笑，目光却渐渐涣散了。

　　“我救不了他，只能分出一缕神识，追随他的魂魄。每一次轮回，我都会找到他。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和他相见。”朱明笛说得有些口渴，端起已冷了的茶水喝了一口。那些丢脸的事情，自然被他隐去了不说。“我比你早一些遇到穆平，知道他看起来没心没肺，实则极为敏感。和你不同，他十分害怕被抛下，但他又始终觉得，所有人最终都会离开他。”

　　“为什么？”康小白一直默然不语，此刻终于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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