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快放开为师

　　零陵城是一座边境小城，它正好处于北陆魏、白两大世家的领土交界处，在魏家与白家隐隐对峙的情形下，这座城的处境很是微妙。

　　而魏长宁对其的评价是——

　　除了风就是沙，天空无猛禽，山上无凶兽，城中无高人，贫瘠且穷弱。

　　七年前，浑身是血的魏镜背着魏长宁来到了这里，两人还没进城，一大一小就已经先晕倒在了城门处。

　　当时魏镜身受重伤，魏长宁更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城中的大夫说什么也不敢去救他们，只是草草开了几副药，叫好心人给他们煎了服下。

　　当时魏长宁只有八岁，其他同岁小儿在这个年纪还懵懂无知，她却警醒戒备的像只丧失母兽的幼崽，一口苦药灌下去，她便杀气腾腾地睁开了双眼，确定喂药的人没有敌意，她的小匕首也还在身上时，这才又沉沉昏睡过去。

　　像她伤得那般重的人，多少也要睡上四个时辰，可短短一个时辰，她就复又醒来，一声不吭地包扎好伤口，又出去抓药，回来煎药给舅舅服下，再出门观察这座城的地形，思考着若有人寻来，该从哪里逃出去，城中又有什么天然的屏障可以用来阻挡。

　　在街上看到小女孩的人们都快被吓蒙了，觉得自己莫不是冲撞到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开药时大夫斩钉截铁地说这小女娃绝对活不下来，救了也是白救，而现在这小女孩面色红润，横贯大半条手臂的伤口完全愈合，甚至一点伤疤也没有留下，而且神智正常——这点可以从她把一百文的药草砍到八十文中看出。

　　小长宁也不害怕自己伤口能够快速愈合的秘密会暴露，对于街旁停下来震惊打量她的路人，她非常冷静地从他们中间穿梭而过，该抓药抓药，该买菜买菜，镇定自若。

　　后来是大夫替小长宁解决了‘被城中人讨论围观’的烦恼，他将功劳全部归到了他随便乱开的那副药上，第二天他们家药铺的伙计就换了新的吆喝口号——

　　“各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疗伤圣药，不留疤不留痕，一个时辰完全痊愈，童叟无欺！现在只要一百文，对，你们没有听错，只要一百文！……”

　　城中人都怀疑他们是遭人追杀至此的，然而几年下来，并没有什么人来寻这对舅侄的麻烦，反倒是魏长宁将几位先生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还一有空就背着柄长弓去城外的山里狩猎，回城时总拖着好几头巨兽，游街般地穿过大半个城池，再卖给屠夫们。

　　而魏镜则在城中轰轰烈烈地开了一座戏楼，每天敲锣打鼓排戏唱戏，热闹得生怕他人不知道这里有个戏班子一般。

　　八年过去了，魏长宁成功地气跑了第十位先生，而魏镜也搭建好了他的戏班子，经常带着他们去周边的其他小城唱戏。城中百姓早就不再特别关注这舅侄两人，甚至全然忘记了当初他们来时的满身鲜血的濒死模样。

　　魏镜年少时也是一名受无数怀春少女追捧的翩翩公子，只可惜岁月这把杀猪刀每日霍霍地磨着，现在除了他是个公的确凿无疑，‘翩翩公子’这四个字跟他是半分关系也没有了。

　　作为戏班之主的魏镜每日痴迷于写各种戏本子，戏中旁的没有，就是不缺狗血，什么有情人终成兄妹的背德情节、什么与仇家之女相爱相杀的虐心情节，魏镜简直是提笔就来，连思考都不用，就可以唰唰唰连写好几回。

　　而在被魏镜糟蹋过的数部知名大戏中，最正常的大概就是《挽悲欢》了。

　　《挽悲欢》，得名于长宁君的伴生契灵【挽悲欢】，是一部南北两陆群众都喜闻乐见的经典佳作。

　　逢年过节时，不管住的是多么偏僻荒芜的地方，不管要赶多少里路，人们都会带着全家去最近的集市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津津有味地看这出戏，好像不看这出戏就没有真正的庆祝节日似的。

　　戏中一开始便道明，长宁君是承明君魏释与栖北王风羽之女，栖北王临死前恳求南皇照顾她唯一的孩儿魏蕴，于是南皇便将魏蕴带回了皇宫，收她为徒。

　　他亲自教授她如何驾驭凤凰之力，又入天堑，为她以龙骨龙筋打造了一把鎏银长弓，也就是后来长宁君负在身后的那柄挽悲欢。

　　只可惜后来无间海暴动等一系列天灾人祸，使两人最终阴阳两隔。

　　这部作品自问世起再版无数，据说第一版还是皇宫里的老总管琦善写的。

　　戏中没有点名男女主是谁，不过这一切都逃不过老百姓的火眼金睛，再加上卖书人一直大力推销说这是宫里人写的戏本子，他们一眼就认出了这戏本子讲的就是南皇与魏蕴的故事。

　　《挽悲欢》一出，整个南陆都轰动了，正所谓饭可以不吃，但这出戏不能不看。

　　然而戏火之后，琦善的马甲彻底挂不住了。

　　有一天他服伺南皇时，南皇突然拿出一戏本子，问他这里头写的究竟是谁的故事，老总管被南皇吓得要自撞宫墙以谢罪。

　　后来还是魏蕴好奇地夺过戏本子，看完后对南皇笑说这戏词写得可真不错，南皇这才没有追究他的不敬之罪。

　　魏蕴还兴致盎然地拉着南皇一起去看了这场戏，南皇全程冷漠脸一言不发，魏蕴则笑得不能控制自己。

　　甚至到最后，南皇都像被身旁人的笑感染了般，眉目柔和下来，竟也破天荒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自魏蕴与南皇一同看了他们自己的故事——《挽悲欢》后，这出戏在南陆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甚至还有人买通了皇宫中的人，一得知魏蕴与南皇两人间又有什么浪漫故事了，他们便点灯熬夜赶戏本子，第二天人们就能惊喜地看到最新一折的《挽悲欢》。

　　魏蕴死后，南皇自封皇宫，人们更是嗅到了其中隐秘故事的味道，再加上最大的潜在威胁——力可通天的南皇都无法管他们了，写话本子的书生们就彻底地放飞了自己的想象力。

　　他们将南皇自封皇宫的原因猜出了一百零八种花样，又添油加醋地增加了许多让人面燥脸红的羞羞情节，最后这书畅销几百年，戏曲足足流传千年，若要论功封赏的话，这些书生应当是一等功臣了。

　　而十五年前，一声清亮凤吟唤醒南北两陆，皇宫千年封印忽解，南皇自滚滚烈火中醒来，南陆万人跪拜。

　　往生江水涛涛掀起几尺巨浪，止战之墙崩塌碎裂，万灵之墓中长弓齐齐悲鸣，人们皆疑是长宁君从云端之上归来，这才会有这诸多异象。

　　短短一夜之间，南陆所有戏班子都极有默契地不再唱《挽悲欢》了，甚至集体焚烧了《挽悲欢》的全套戏服，生怕南皇被这部戏唤起情伤之处，一怒之下将他们全部斩了遥祭长宁君英魂。

　　市面上那些《我与南皇不可言之事》《南皇师傅再爱我一次》等等一看标题就知道其中内容颜色的小本子，更是如同遭遇过境蝗虫般，在南皇醒来后的一天内就消失地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摞摞的《南皇征战史》。

　　而北陆大部分的戏班子虽然没有直接停唱，却也是悄悄地对原来的《挽悲欢》做出了大幅删减，什么露骨情节什么对南皇的污蔑之处通通删删删，剩下的九分都是对南皇与长宁君的歌功颂德。

　　如今也只有极少数的戏班子还在唱着不删减版本的《挽悲欢》了，而魏镜就是这些无所畏惧的戏班主中的一员，他不仅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以前的九折戏，甚至还新添了三折戏，把南皇与长宁君长分别的故事也给写了进去。

　　魏长宁知道后甚是无语，觉得舅舅简直就像是自己把头伸到了南皇的长刀下，赶着送死去了。

　　长宁君早逝是南皇的逆鳞，现在长宁君这三个字仿佛消失在了南陆的所有书里，不到特殊时刻，大家连提都不敢提，也就只有她这要献身于戏曲之道的舅舅还傻呵呵地把人家离别的戏都给编全了。

　　要是南皇看了这最新的几折戏，可能第二天他就可以到地府去接着奋笔疾书他的《挽悲欢》了。

　　今日是学堂的休沐日，多日未见魏镜的魏长宁便没有出门练弓狩猎，而是撑了伞冒着细雨去了戏楼，准备先向魏镜问一下安，再去书肆买几本书。

　　未进戏楼，她就已隐约听见了长长的一声悲怆呐喊‘…愿来日为卿竭尽这往生江之水，唤卿重忆前世红尘，愿……’

　　不用问，这肯定是魏镜又为《挽悲欢》新写了一折戏，现在正排练着，看来她舅真是在作死之路上狂奔不回头了，魏长宁心里默叹一声。

　　她正打算收伞走进戏楼，却发现门口已笔直站了一人。

　　那人虽穿着一身简朴黑袍，却掩不住他一身冷厉气势，脸上覆了张银面具，像是听里头排戏听地怔了，又像是等着戏楼的戏开场，静静地站在门口处候着。

　　正当她经过他，就要走进楼里时，她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右手，随后她瞳孔猛地一缩——

　　那男人右手尾指上用绣金红线缠了三圈，最后终结于一个复杂精致的结，红线中有一头袖珍赤金长龙在欢快地飞舞着，它时而将金灿灿的背部鳞片全数露出，时而只顽皮地显出一对龙角来。

　　短短一截红绳，因有着赤金长龙的存在，散发着微弱却又不容忽视的熠熠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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