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快放开为师

　　零陵城一寻常酒肆中，凌无驯、东篱、怀琨和念钰四人正围坐在桌前，桌上的菜肴已然放冷，鲜虾捞面中的面也微微泡坨，但却没有一人提起筷子。

　　凌无驯正翻阅着零陵城的地方志，念钰面无表情地考校着怀琨和东篱两人的背诵功课，怀琨、东篱这对难兄难弟则背一句卡三句，结巴了大半天也没背出来个子丑寅卯来。

　　这是他们一行四人来到零陵城的第五天，凌无驯给他们捏造好了背景身份，又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一天之内背熟’，然后叫念钰监督怀琨与东篱两人，就离开了。

　　每人的背景身份资料足足有一卷《北陆史》那么多，怀琨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和耳朵都出了问题，不确定地问道，“一个月背熟吗？陛下。”

　　“一天。”

　　“……”陛下，你很有可能会失去你忠心耿耿的属下。

　　东篱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嘻嘻模样，他甚至还安慰地拍了下怀琨的肩膀，“莫怕，是人都背不完的。”

　　念钰抬头看了眼怀琨，怀琨这才发现念钰已然翻到了第五页，正默背着上面的内容。

　　怀琨：“……！！！”他分明看到这厮投来了挑衅的目光。

　　东篱瞬间改口，“怀琨哥，寻常人都不背完的。”

　　于是两个人面上笑呵呵地约定着‘谁先背完谁是狗’，手上翻书速度却一个赛一个得快，眼睛睁得堪比铜铃大，像是想要把纸上的内容都拓印到眼中。

　　凌无驯再回来时，发现怀琨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睁着空洞的双眼，失了智一般地念念有词，而东篱则一直麻木重复着‘在下名为东篱，从山海城远道而来……’。

　　至于念钰，他已经开始慢悠悠地喝起了茶，还颇有闲心地翻了翻怀琨的身份资料，啧啧两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嘲笑。

　　怀琨瞬间被刺激地多背了两句话，虽然离背完还有千百句话的差距。

　　凌无驯向来就是个淡漠性子，并不会亲自去管这几人究竟有没有熟悉好自己全新的身份，所以他全权交给了三人中最为成熟稳重的念钰，让念钰帮他照顾好另外两人。

　　而念钰则觉得自己像是养了两个刚断了奶的孩子。

　　一个孩子天真又可爱，为了个‘肃西城首富之子’的虚假身份能傻乐好几天，然而却总是记不住自己假老爹那十八房姨太太和三十个哥哥的名字——这是怀琨。

　　另一个孩子则浑身是劲，好动又跳脱，还时不时突发奇想，几天来把自己的悲惨身世给串成了一首歌，每天动不动就抹着眼泪翘着兰花指，捏着嗓子连说带唱，硬生生地给唱出了国破家亡的悲痛气势——这是东篱。

　　这俩娃每天嗷嗷嗷地跟他哭诉‘念钰，背不完了’‘念钰哥，我要死了’，又用‘求放我一马’的可怜眼神眨巴眨巴地看着他，而他唯一的招架方式就是冷漠的回应。

　　“陛下很快就要回来了。”

　　怀琨立刻一声不吭了，乖乖地坐好，小声默背起来，东篱则唉声叹气道，“阿姐，你快点回来把你可怜的弟弟带离这苦海吧……”

　　东篱口中所说的‘阿姐’便是魏蕴了，东篱并不是魏蕴的亲弟弟，而是她的族弟，千年前因为父母早亡，还是个幼崽的他在族内过得很是不好，魏蕴怜惜他，便把他带回了皇宫中。

　　“若是你阿姐监督你背书，你大概是要淹死在这苦海中的。”

　　念钰转头看去，只见凌无驯缓缓走来，坐在东篱的旁边，他语调清冷，眼中带了分责备，“你阿姐极小的时候就已经能够背下一百卷的《定策》了。”

　　东篱趴在桌子上，偏头看着书，有气无力道，“陛下，那是因为阿姐不想让你失望，她向来不喜欢这种辞藻华丽、却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的书。”

　　所以她背完后，再也没有看过那些书一眼，书架上足足落了一本书厚度的灰。

　　凌无驯微微一怔，向来盛不下什么情绪的眼中现出一丝哀痛来，他很快又掩饰好他的情绪，言简意赅道，“背。”

　　念钰在旁将凌无驯眼中的情绪变化看得分明，他总觉得陛下虽近在咫尺，却和他们隔了极其遥远的距离，他对于周遭的一切都太过漠然，仿若置身于这红尘之外，生死离别多少能搅动些普通人的一句感伤，却唤不醒他任何一分的情绪波动。

　　除了长宁君魏蕴。

　　每次东篱有意无意地说起他的阿姐时，陛下这才会有几分烟火气，他会和他们多说几句长宁君以往的事情，有的时候语调甚至会压抑不住地上扬，眉眼也会温和下来，仿佛全身冰冷棱角尽数融化，变成一个温柔而无害的人。

　　长宁君又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和陛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念钰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个被话本扭曲了千百年的秘密大抵很快就要揭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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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其实在来到零陵城的第一天就见到了转世后的魏蕴。

　　凌无驯落地的那一刻就轻车熟路地捏了个隐身决，随后一拂袖，原本只遮住下半脸的寒银面具换作了遮住全脸的面具，身上所穿的暗金纹长龙皇袍变作了普普通通的一袭黑衣，东篱三人的衣服也换作了寻常的蓝袍。

　　换了衣服，覆了面具，四人这才显出身形来，慢慢走向零陵城。

　　怀琨不过刚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他竖起耳朵，侧耳仔细倾听着，随后他指向东南方的密林，有些不敢置信地颤声道。

　　“我听到了长宁君的魂音，就在不远处……”

　　他话音刚落，四人就见一少女从密林中远远走来，她束起长发，穿着一身简单利落的武者黑衣，脚踏长靴，身后负着一把铁弓，正向城内走去。

　　“…是她！”

　　待得她走近了一些，四人这才看清了她的容貌，怀琨一时怔住了，魏蕴转世后容貌居然与画像上的长宁君足足有九分相似。

　　凌然长眉锋锐似剑，左眉处虽微断一痕，却无端衬出她一身凌厉气度来，眉下一双黑瞳深邃不可揣测，高挺鼻梁犹若刀削，稚嫩的面庞隐约能窥得几分棱角出来。

　　不是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模样，却是笑怒间自有慑人威势的君王长相。

　　这些形容男人长相的词语安置到她身上时，却并不让人觉得突兀，甚至让人有种‘本该如此’的感慨，让人觉得她本就应身着寒光铁甲，骑于高头骏马之上，挽弓一箭射杀对方大将，凯旋而归。

　　怀琨恍然间想起后世北君所写的那句‘魏蕴以后，世上再无长宁君’，觉得这句话除了形容她的功绩，用来形容她的长相也分外合适。

　　或许是四人的目光太过炽烈，少女似乎感应到什么，朝他们的方向看来。

　　东篱立刻捏了个隐身决，将四人的踪迹隐藏起来，少女却微咪起眼，毫无偏差地盯准了凌无驯的位置。

　　东篱下意识地看向凌无驯，只见他嘴唇有些发白，身子微颤，拳亦攥紧，仿佛要握住什么抓不住的东西一般。

　　他望着那少女，眼中半是紧紧压抑着的重逢喜悦，另一半…却又是物是人非的迷茫与哀痛。

　　那少女虽然看不到他们，却好像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一般似的，极为精准地捕捉到了他们的方位。

　　她的目光冰冷而又警惕，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一般，扫视着周围，不动声色地等待着敌人暴露，再一击致命。

　　对于转世后的长宁君来说，千年前种种过往都已烟飞云散，再听起时便如听了场大戏般，转眼便丢到了记忆尘埃中。

　　而对于凌无驯来说，他不惜与天道作对，将这段过往化为江水灌入天堑中，又将她的力量筑为高山耸立于北陆之南，只为求得一个虚无缥缈的重生之机，换她一次归来。

　　怀琨不知道凌无驯克制得多辛苦，才没有立时与她相认，也不知道凌无驯看到她用这般疏离的眼神望向他，内心又是作何感想。

　　他想，那应当真是钻心剜骨一般疼痛……

　　那少女终于转身离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凌无驯攥紧的拳松开又握紧。

　　他终是极轻极轻地悲痛唤道，“阿蕴……”

　　这声音轻微如蝴蝶扇翅声，其上虽承载了沉甸甸的相思，落到耳中却不如微风振叶声大，几乎是闻不可闻。

　　可是那渐行渐远的少女却如听到了这声轻唤一般，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回头，遥遥望来，竟正与凌无驯的视线交汇到一处。

　　怀琨三人同时一愣。

　　千年过去，究竟要向漫天神佛祈祷多少次，才能换得这一眼的重逢。

　　即便她此刻的眼中并没有他，他也已心满意足，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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