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神棍的生存方式

　　“……昨日李姑娘与孙月娥详谈一日，后孙氏半夜断气。”穿灰布衣裳的男人半跪在宁越脚边。
　　宁越独自坐在凉亭下，周围是假山流水，面前是一盘难解的残局。
　　“确定不是他人所害？”
　　“经仵作验证，却是病入膏肓才死的。”
　　宁越左手持黑子，右手持白子，良久才轻轻落下一白子，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就这些？”
　　那脚边男人立马把头低得更低，身上更是冷汗涔涔：“属下无能，只是……属下在门外，又要隐匿踪迹，故没能听得一二。”他屏息等着宁越发话，然而时间偏在这时拉得更长了，周围更是静的可怕，汗珠啪地落在鞋面上，显得尤为突兀，他深深弯下的的腰背不禁开始微微颤抖。
　　“怎么，”这漫不经心的声音伴着轻轻的落子声，悦耳极了，“还要我请你去领罚？”
　　他顿了顿，又道：“以后不必再跟着她了，去国公府那里看着。”
　　“谢主子赏罚！”他如获大赦，未等直起身就逃得不见踪影。
　　好容易得了阵子清净的春光，假山旁的小路处又传来一阵扰人的说话声，远远望去，是那迎春苑的女子正与守着的青岩攀谈。青岩素来看谁都带三分笑，哥哥妹妹叫得亲热，却是个遇上事就软硬不吃的人，宁越让他拦着人，他就断然不会放一个人进来。
　　李乐诗倒也不是非要进来，左右书也送到了，让青岩转交也是可以的。青岩却不接那书，只先下意识地看向高台上的宁越，察觉到那轻微的颔首的动作，便心领神会放她进去了。
　　“啧，”宁越兀自叹息，俯首端详着这盘棋，“此死局也……”
　　他手掌一翻，一把明彻白子纷纷坠下，锵锵然砸乱了一盘棋。
　　李乐诗吃了他两次冷脸，也是带了些脾气。径自走过去将书放在石桌上，话也不说一句便要告辞。
　　“李姑娘留步。”他站起身，却走到凉亭的另一边，背过身子似是在赏园中景，“读书最恨读到残卷，李姑娘不想知道余下的部分在哪吗？”
　　李乐诗心有怒气，又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自然不会客气答话，“宁大人想说什么就只管说，不必学妇人家拐弯抹角的。”
　　闻言，宁越轻笑了一声，眯了眼睛去看那阳光下发亮的池水，语气也似乎平和到近亲切的色彩了，“在宁府这些日子，姑娘可还住得惯？”
　　住得好不好，反正也住这么长时间了。她一边腹诽一边出于礼貌敷衍着：“承蒙大人照顾。小女子感激不尽。”
　　“城南有座梵音寺，我与那里的住持有些交情，”他背对着李乐诗，手指一下下扣在木栏杆上，“他拿着剩下的残卷，你去向他提我名讳，必然没有借不到的道理。”
　　“多谢大人好意，”李乐诗被他突如其来的体贴击得一懵，“不必如此麻烦，我已经不想借了。”
　　宁越忽然偏过头来，“不，你想的。”清风拂过他额角一绺墨发，广袖外袍乘风鼓动，然后轻轻笑了一下，一瞬间眉眼弯弯，藏了星子般的夺目耀眼。
　　李乐诗看得愣了一下神，她好像从没见过宁越正正经经地笑过一回。没想到……这么好看。
　　她正暗暗感慨，却听得那人的话：“正史最是不可辜负，你定要好生研究，便留在那里罢。佛门清净之地，李姑娘也喜欢的罢？”
　　“……”李乐诗心想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厮是赶她走呢。
　　不过，她也不是会死缠烂打之人，这宁越与自己非亲非故，自然没有义务收留她，能养自己这三月余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喜欢的。” 李乐诗笑得落落大方，不甚熟练地郑重行了一礼，“小女子多谢少尹大人这些日子的收留。”
　　宁越又恢复了淡淡的表情，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圣上早下了口谕让你进宫，我替你推了一月，再过两旬便是当今太后娘娘大寿，宫里会派轿子接你进宫赴宴。”
　　“多谢少尹大人告知。”早知道这一日要来，李乐诗此时已做好了打算，自然是心中无畏的。
　　“马车早已备好，你去吧。”
　　“还是大人思虑周全。江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李乐诗学了那江湖人的做派，施了一礼从容离开了。
　　两人一个回了迎春苑收拾行李，一个牵了马准备出府，双双背道而驰，都走得毫无顾虑，洒脱至极。
　　“大人，都留了三个多月了，何不多留几日？”青岩骑马追在后面，似有不解。
　　“你舍不得？”宁越冷冷看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露出掩不住的嫌恶，手里的缰绳又紧了几分，冷冷道：“明知故问！往后主院里不许留一个婢女。”
　　青岩默然，担忧地看向前面那人，嘴角一直抿着。
　　大晋皇宫周围布满了王公贵族的府邸，在这片地带，一块牌匾掉下来砸着十个人，有九个都是皇亲国戚。
　　宁越二人慢慢停了马下来步行，一路上不免碰着了好些熟人，宁越不时回着礼。接着拐进一个巷子，到了一处枣红高门前，左右两旁是威严的石狮子，正上方是题着鎏金大字的牌匾，俨然正是淳国公府。
　　***
　　一路颠簸到了梵音寺，李乐诗在一个小沙弥接引下住进了寺中的居士寮，算是暂时安顿了下来。
　　环顾了这间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的居士寮，李乐诗心叹，真怕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她只拿了两身换洗的最不起眼的衣裳，再有就是从现代带来的东西，别的就在也没有了，莺儿燕儿这两个大活人都是宁府的人，她更不可能带来。
　　既然寄居在这里，她就不可能不去拜访收留她的住持。然而片刻后小沙弥就特地来转告她，住持正在教授弟子佛法，不必去了。
　　“明天主持可有空闲？”李乐诗笑得亲切得体，双手合十冲那小沙弥行了一礼，“信女此次前来叨扰，断然没有不去拜访的道理。”
　　“施主不必挂怀，”小沙弥回了礼，笑道，“师祖素来不计较这些。不过，师祖明日应当是得闲的。”
　　“多谢小师父告知。”
　　那小沙弥并未久留，便离开了。
　　耳边俱是梵音绕耳，再浮躁的心到了这里也要变得平和了。李乐诗一边叹着梵音寺真对得起自己的寺名，一边四处熟悉了自己住的环境，于是终于找回了点在现代自食其力的感觉。
　　这只是最普通的居士寮，用水便要自己去前面院庭的一处水井用木桶打来。一方面想多适应以后的生活，一方面又好奇古代的水井是怎么打水的，李乐诗便兴冲冲提了木桶去了。
　　寺院自然不比宁府般处处阶柳庭花，但好在平日里香火旺盛，花花草草长得赏心悦目，树木又都是跟着这座古寺共存的，经过岁月的沉淀生出别样的景色来。
　　走过几步望见一个穿泥色常服黑绦浅红袈裟的扫地僧，正挥舞着扫帚一派的闲适自得，走近了才听见他兀自吟诗：“ 扫地扫地扫心地，心底不扫空扫地。人人都把心地扫，世上无处不净地……妙哉妙哉！”
　　李乐诗顿觉惊异，早看过《天龙八部》里描写的深藏不露的扫地僧，没想到自己随便碰见一个也是这般造化高深的。她不由得慢下了脚步，一遍遍心里默念着，仔细琢磨这几句诗，越发觉得境界高深，心中敬意更是油然而生。她不禁住下了脚，回过头施了一礼：“当真好诗，信女佩服。”
　　闻言，扫地僧大笑两声，放下了手中扫帚，“施主折煞贫僧了，此乃我佛门偈子，源自《大佛顶首楞严经》卷五。”
　　意识到自己见识浅薄出了糗，李乐诗不禁羞赫至极，“信女浅薄，孤陋寡闻，实在惭愧。”
　　“非也非也，”僧人正色，单手作了礼，道：“佛法高深，施主不必介怀。”
　　别了那僧人，李乐诗还在回想方才的事，心中似有所悟，佛教作为一种宗教存于世上两千年之久，不可谓没有其中道理，其中佛学奥义实在值得一代一代人去领悟探索。
　　古井直径足有四尺，外围用青石砌成，上方有索绳悬挂，想来就是用来挂住木桶的。
　　李乐诗作为一个现代来的青年，对这里的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好奇，她将木桶随手放在一旁，俯身趴在井沿上瞪着眼睛往里看了一阵，为听井壁的回音啊啊啊乱叫一通，摸摸石架动动转轴，又和那索绳较了好一阵劲，玩得乐此不疲。最终成功把水打了满满一桶，李乐诗抹了抹额头的汗，心满意足就要打道回府。
　　然而有些时候，尴尬说来就来。特别是你做了很多糗事之后以为无人知晓，其实早已让人尽收眼底。
　　李乐诗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位拎着空木桶，不知啥时候来的和尚，一时间真想转身跳井里来个自我了结。
　　他脸色白皙，生得剑眉星目，着玉色常服，腰戴黑绦，身披赭色袈裟，身高近七尺，却是长挑身材，宽大的僧衣在他身上更显得空荡荡的，神色更是平和极了，好像生来便是无喜无怒之人。
　　见李乐诗盯着自己，他略一作礼，便朝那古井去了，举手抬足之间尽是极致的从容。
　　不知为何，一见这人，李乐诗心绪便平静下来。之前的好奇喜悦羞愧尴尬，在这一瞬全部化为乌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