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神棍的生存方式

　　翌日一早，李乐诗便去拜访了住持。
　　远远望见巍巍佛塔矗立在寺院尽头，李乐诗经小沙弥引路，经过了雄伟富丽的大宝殿，转进一条石砖路进入了禅房。
　　住持法号海靖，在梵音寺中资历最深，是长安城内有名的得道高僧，德高望重。早年战乱，无论是晋军还是梁军，都没敢让一个士兵闯进梵音寺，皆是因为海靖坐镇，梵音寺成了茫茫炼狱中唯一的一片净土。这些都是李乐诗在宁府时就打听好的。
　　海靖已然须发全白，头顶足有九颗戒疤，此刻他正手执一串佛珠，闭着眼睛独自诵经，周围弥漫着香火气息，令人心宁气静。李乐诗不敢打扰，只恭恭敬敬地向面前的佛像行了礼，垂手候在一旁。
　　良久后，诵经声突然停了。
　　“宁府贵客，老衲有失远迎。”他说起话来露出明显的沙哑，却也不令人讨厌，反而更显稳重，“施主此次前来我梵音寺，所为何事？”
　　“经宁大人指点，特来向方丈借阅《通史》一书的残卷。”
　　原来宁越并未跟海靖打招呼，而是直接将人塞过来的。李乐诗又联想到宁越所说的“与住持有些交情”，看来，这回还真是宁越谦虚了，他们应该是关系匪浅。
　　宁越不过二十出头，这住持看着却有八十岁了，他们关系好，当真是匪夷所思。
　　“阿弥陀佛，《通史》一书得来不易，自宁施主府中借来之后，因恐托付不效，老衲便交由小徒寂安好生保管。”说罢，便吩咐一旁的小沙弥：“慧同，去叫你寂安师叔来。”
　　“不忙，”李乐诗忙拦下了慧同，笑吟吟道：“怎好劳烦寂安师父，左右也是闲着，信女自去一趟便好。”
　　说罢，不等海靖答话，拜了一拜道：“此番借宿宝寺，多有叨扰，信女暂且告辞。”
　　出门走了几步，慧同就从后面追上来，“寂安师叔的住处有些远，施主请随我来。”
　　原来寂安的院子正紧邻那巍巍佛塔。李乐诗二人才踏进院子，就见一个和尚从偏房出来，对视之后，李乐诗和那人都有些错愕。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和尚就是昨日李乐诗碰见的扫地僧。
　　“又见面了，寂安师父。”李乐诗微微一笑，双手合十拜了一拜。不料那和尚连忙避开，笑道：“错了，又错了，贫僧法号寂凡。施主，这边请。”
　　李乐诗一阵尴尬，没想到竟是认错了人，然而跟着寂凡进了面南的斋房后，才真正意识到，刚才那点子尴尬根本不算什么。
　　完了，这回尴尬癌都要犯了。
　　空荡荡的斋房中只有一僧在静静打坐，赭色僧袍映着玉色常服在木板地上铺开来，俨然正是昨日撞见她在水井旁犯蠢的寂安。
　　“好……巧，寂安师父。”
　　寂安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凤目古井无波，映着面前这个鲜妍的少女。背后的米色窗纸过滤了柔和阳光，暖暖地投在她身上。雪白襦裙巧配桃色蝶纹绸缎衫子，腰间一根细细的碧色丝绦松松地系着，轻而易举勾勒出少女的玲珑身段。此刻的她正俯下身子，双手合十乖巧地行礼，低眉顺眼，全然没了昨日初见时的淘气孩子样。
　　“施主别来无恙。”寂安从容应着，亦低头回礼。寂凡慧同退了出去。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关上，斋房一下子安静下来，李乐诗缓缓走过去，跪坐在寂安面前的一方蒲团上，看着他白皙的脸，手心渐渐出了一层薄汗，一时竟无端有些紧张。
　　“经方丈指点，信女前来借阅《通史》残卷，不请自来，还望行者海涵。”
　　他默了一息，起身拿来一方书匣，双手递过，道：“施主请过目。”
　　李乐诗亦是双手接过，打开匣子略翻了几页便合上了，“多谢寂安师父，”说罢，正要起身告辞，忽瞥见他面前摊着的一卷经书封页露出几个字：……楞严经。
　　“这是……《大佛顶首楞严经》卷五？”
　　“非也，”寂安看向她，平静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意外，“此乃卷一。施主对佛法有所研究？”
　　李乐诗不好意思地笑笑，“实在惭愧，我只是个门外汉，只是听过这经书的名字罢了。”
　　寂安微微笑了一笑，却很快又恢复了淡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犹豫着轻轻道：“那口井……太深了些，施主还要小心些才是。”
　　他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少女白净的脸一点点泛起了红，一双秋水眸先是错愕，又似嗔似怪地瞪了他一眼，竟是羞恼至极，而后忽的站起来，抱起书匣哒哒哒跑到门边，颇有些狼狈地夺门而出。
　　室内只余寂安一人迎着门口照来的炽白阳光，回想起方才那少女的反应，他的心绪头一次如此长久地陷入了疑惑中，他……说错什么了吗？
　　此后几日，李乐诗总是接二连三的碰见寂安，或是打水，或是上香，或是偶尔散步。每次见时，对方总是淡淡一笑，礼貌地行礼，倒弄得李乐诗觉得是自己耿耿于怀了。
　　***
　　寺庙里的生活总是宁静闲适的，可就有一些人或物打断了这份宁静。
　　这日李乐诗的寮房闯进来一位不速之客——一只通体黑色的猫，丝毫不顾她这个住客的看法，把它的逮到的老鼠带进来啮食，只剩下一根又细又长的老鼠尾巴，鲜血染红了一小片地，然后又跳到桌上喝她茶盏里的水。吃饱喝足还不算，它又拿爪子蘸了剩下的水洗脸。
　　李乐诗全身僵硬地看完了全过程，又不敢撵它出去——毕竟她不敢保证她的战斗力能比这快成精的猫厉害。
　　“……这位猫兄，敢问，您成精了吗？能听懂我的话吗？”信奉着能比比就不动手的原则，李乐诗觉得先和它商量一番。万一就是个成精的呢？毕竟她穿越这种事都遇到了，出现个妖精也还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这位猫兄并不想鸟她，直着腰背，悠闲地轻晃尾巴，一派矜贵的姿态，喵都不喵一声。
　　“咳，你看，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洗也洗了，您走好？”
　　见尊贵的猫大人依然不鸟她，李乐诗又想再劝几句，忽然门口笼罩了一片阴影，抬眼看去，来者正是寂安，此时一脸复杂地看着她，显然是又听见了她犯蠢。
　　李乐诗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转而又有些麻木的暗自感慨:这个寂安总能恰到好处地让她尴尬啊！
　　寂安一一扫过房中的一摊鲜血、老鼠尾巴、桌上那个趴在杯沿上撒野的猫，哪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向来泰然的凤眼竟也慢慢聚起了愠色。
　　“畜生！还不快过来！”
　　那黑猫听见了声音，一身傲骨立刻抖了抖，什么矜贵气息全然变成一个字:怂。
　　它转过头看向寂安，撒娇似的喵喵叫了几声，见寂安好像并不受用，又跳到他怀里蹭啊蹭，细长的尾巴也不停的摆来摆去。
　　“施主，”寂安一脸的尴尬和歉意，“全怪贫僧管教不力，才让这畜生四处撒野。这里定然给施主收拾好。”
　　此时的李乐诗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有些快意，心想:终于也让你这厮尴尬了一回！
　　她摸了摸下巴，看向寂安怀里还在耍赖撒娇的黑猫，问:“这小东西是公是母？”
　　“母的。”寂安拿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挠了挠它的下巴，脸上尽是一派柔和，“当初在山门口捡到它，才是一只小猫，如今有两个月了。初来时胆小怕生，现在倒是越来越无法无天。”
　　“倒也不是全无用处，”李乐诗笑看着他那此刻盛满柔情的眼睛，意有所指道:“至少捉老鼠的本领是极高的。”
　　“……”寂安默然，原地僵硬地站了一阵才终于告辞了。
　　再后来的几日，那只快成精的猫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老是跑到李乐诗这里来。有时是来吃一条鱼，有时是来吃一只麻雀，更多的时候是逮了老鼠拖到这里来，慢斯条理地进食，全然不管那老鼠尸体被它撕扯得多狰狞。
　　李乐诗暗自琢磨着，看来这是一只有仪式感的猫，把她这里当成了它的专属卡座了。
　　这么一来二去，李乐诗不仅和这只猫成为了好哥俩，甚至和寂安都混熟了。每天都上演着上午道了歉把猫领走了，下午又来寻猫。
　　再后来，就变成了李乐诗一天两次抱着猫把它送回寂安的院子，若是有幸能赶上饭点，还能乐颠颠地在那里蹭饭。毕竟，寂安这个住持亲传弟子的伙食，还是能比寮房那里好一个档次的。
　　吃饱喝足后，李乐诗就坐在蒲扇上懒洋洋的消食，黑猫在地上摊着肚皮眯着眼假寐，寂安则在一旁安静地打坐。
　　室内一片静谧，李乐诗视线稍移看向寂安那边，忽然看见他翻阅经书时抬手间露出的一节手臂，赭色袈裟衬着玉白肌肤，无端有了妖艳的颜色，几乎会让人忍不住不顾教法道然，去破坏这份别样的神圣。
　　“寂安，你从前的俗名是什么？”她突然问，而后似觉不妥，补充道:“我本无心发问，若有冒犯，还请你海涵。”
　　寂安果然愣了一下，道，“前尘往事，我早忘了。”
　　他又低下头翻了几页经书，随意问道，“李姑娘从哪来？”
　　这回却换李乐诗愣了，接着她轻声答道:“我不在意从哪来，我只看向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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