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神棍的生存方式

　　心中怒气难平，李乐诗再没了赏景的意致，只闷着头一路疾走，远远地看见偏僻的植花房边上有一个矮矮的小屋，孙大娘不愿意去下人房与旁人住一起，情愿住这个又小又破的小屋子。
　　此时孙大娘就搬了小杌子坐在那扇黑漆漆的小门口前，脚的右边是一篮桃花枝，左边有一只橘黄的猫，正眯着眼睛摊着肚子懒洋洋地晒太阳。她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完全没有察觉李乐诗已经来了。
　　“孙大娘。”李乐诗叫了一声，她就转过头，似乎有些惊讶：“这是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嗤，”李乐诗看着那张满是皱褶的脸，随意地坐在一旁光溜溜的大石头上：“这话怎么讲？分明是孙大娘在等我吧。”
　　孙氏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盯了她一阵子，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随我进来。”
　　李乐诗倒是不惧，抬脚跟着她进了那间黑漆漆的小房子。
　　这间房原是粮仓，一个窗子也没有，屋里又暗又闷。孙氏从里面关紧了门，点了一根蜡烛，接着将手里的蜡烛全部点了。屋子瞬间变得亮堂堂的，原来这间屋子虽小，物件也寒酸，却是布置得井井有条，插花摆满了屋子，倒显得这屋子的主人有些雅致。
　　李乐诗眼睛追着孙氏的手，分明看见原本装着蜡烛的抽屉已经空荡荡的了，不禁心生奇怪——蜡烛都用完了，她晚上怎么照明？
　　孙氏请李乐诗坐在一只还算干净的杌子上，将一个篮子里的瓜果全部倒出来给她，但她不敢吃，只放在了一旁。
　　“先别忙了，”李乐诗示意她坐在对面，“便说你想说的事吧。”
　　孙氏默默坐下来，开口便是怨恨的声音：“我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仙子，他们都被你骗了。”李乐诗默默地听着，静静等那个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孙氏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将压抑已久的话缓缓道来：
　　“六十多年以前，我救过一个人，”孙氏尽量挺直佝偻的脊背抬起头来，浑浊的双眼似乎闪过一抹不同寻常的光，“彼时，我才十三四岁，父亲是清远镇里的员外，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儿。兄长被应征去了军伍，母亲就带我去山上的庙里上香。
　　我那时只顾贪玩，趁着母亲去拜访一个有名的和尚，就自己偷偷跑到附近的山坡上玩。然后……我竟然看见有一个人从天上掉下来，他穿着奇怪的衣服，背上撑着一个大伞，慢慢从天上降下来，落到我面前不远。我大着胆子过去，却发现这人已经冻得全身发凉，我慌忙去叫了母亲……”
　　李乐诗浑浑噩噩地出了这间小屋时，外面已经是金乌西沉，远处的云很厚很低，好像能压的人喘不过气。
　　孙氏给她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是一个人历时一甲子的故事。
　　孙员外一家心善，收留了那个不知来历的男人，只道他穿着怪异，却不知他是从天而降来的——孙氏履行了自己向他许下的诺言，从未与旁人说过。
　　这男人有二十岁，生的龙章凤姿，仪表堂堂。起初他不会说当地的话，后来呆了几过月竟变得谈吐不凡，出口成章，还懂得许多他们不知道的事。见过他的人都称赞他才智过人，是个有会大造化的人。
　　他在孙员外家养了一阵子伤，却与孙家女儿暗生情愫，但他没有困于儿女情长，也拒绝了孙员外做进门女婿的提议。他决定离开清水镇，去外面闯下一片天地。
　　走的时候，孙月娥许诺会等他回来娶她，但他说，“不必等我，我恐怕不会回来的。”
　　这个人就是这么的狠心无情，后来，孙月娥听说他离开后入了梁王的军队。
　　此后过了几年，孙员外将女儿嫁到了长安的一个读书人，家里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可也算吃穿不愁，长安城是晋军早已占领的地界，远离战火侵扰，公婆都明事理，他们夫妻二人又琴瑟和鸣，又过了一年就生了一对双胞胎，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再过了一年，晋军大败梁军，百姓们高兴得烹羊宰牛来庆祝，哥哥也给家里写了信，说是这场恶战不日便要结束，他也很快就要回家了。
　　那几天是孙月娥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可天有不测风云。不过是下了七日的大雪，梁军的败势就忽然逆转了，梁军中大将军篡位，直打得晋军节节败退。可怜大鬼打架，小鬼遭殃，原以为快要结束的战事，又像打不死的恶鬼一样重新席卷了这片土地。
　　此后，晋军与梁军对峙了十年之久，孙月娥的哥哥在这场战争中战死。丈夫被征兵的官兵强拉去参军，可怜他只是个弱质书生，刚去了月余死讯便传到了家里。不久后，梁军部下的一个将军带着兵席卷了清水镇，孙员外家里银钱被扫荡一空，夫妇两人双双丧命。孙月娥伤心欲绝，却没有办法赶回去安葬双亲。
　　因为这场战争，死的人不计其数，梁军几次攻到长安城城门下，护城河的河水被染成了鲜红的血色，尸体在城门口堆成小山，附近的人家被鬼哭声扰得夜不能寐。很快，没有及时处理的尸体引发了瘟疫，坚实的城墙可以挡住士梁兵，却挡不住瘟疫。
　　孙月娥日日隔着窗户看到，得了瘟疫得人被盖上布拖出去活埋，她们家里整日紧闭大门，屋里烧着艾草，院里撒着石灰，但他们不能不出去买粮食，千防万防，家里最小的两个孩子还是染了瘟疫。都是十月怀胎生下来，又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怎么能不心疼，怎么能不伤心？可处在这炼狱一般的世上，她整日担心受怕，夜夜流着泪入睡，早已经麻木了。
　　孩子死了，孙月娥亲自去了山头做了坟把孩子埋了。她头裹白布，街上的人没有一个对她露出同情的，大家都是步履匆匆，十个娘子有九个头上裹白布，谁也没有多余的善心去同情别人。
　　这之后不过五年时间，孙月娥却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公婆染了风寒，夜里去医馆求医，郎中一听是发热的症状便门也不开就叫他们回去，两个老人只熬了一天便去了。
　　十年过去了，晋军终于战胜了梁军，班师回朝时，百姓们夹道欢迎，欢呼声响彻长安城，三日三夜未曾停息。其实，他们爱戴的欢喜的哪里是什么晋军什么皇帝，他们不过是爱死了这珍贵的太平日子。
　　彼时的孙月娥，娘家夫家两家都死得只剩她一个。人不过四十岁，却老得像有五十多岁，听闻西市上挂了那传得如地府阎王一般可怖可恨的人物——梁军大将军的人头，便撂了手上的所有事去看了。
　　挤过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待看清那杆上挂着的狰狞人头时，孙月娥忽然疯魔了一般扑上去，又踢又挠的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旁边守着的两个士兵都差点没能拦住。随行的邻居们好容易才将她拉回家里，一向恭顺腼腆的她还躺在地上哭喊：“作孽啊！作孽啊！”，随后大病一场。
　　他就是何枭。
　　孙月娥发了善心救的那人，做了梁军大元帅的那人，生出战事的那人，害死双亲公婆、哥哥丈夫、两个孩子的人，就是他，何枭！
　　李乐诗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着，心里伤心郁闷得难受。被自己亲手所救的人毁了自己的一生，这孙月娥可真是个……可怜到了极点的可怜人。
　　这个传闻有毁天灭地之能的何枭，无疑和自己一样是个现代人了。回想着方才孙月娥看向自己的阴沉的目光，以及她坚定的语气：“我知道，你们都是一处来的，我也知道，你们有我们没有的好本领。可是……”她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肩膀，孱弱的身子迸发出巨大的力量。
　　“你们不能因为这个，就生出了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心思！你们不能……不能视生命如草芥！手握重权的人必定要更加谨慎使用自己的能力，否则……若你愧对我们大晋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们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经过孙月娥这一出，李乐诗眼前的路陡然明朗起来。
　　其实她比别人更清楚，就像何枭一样，自己如果擅自使用从现代带来的知识，会对这个世界造成多大的影响，况且很多人都把她当做神仙看待，号召力更强了些。她不过是……手握着或许可以改变一切的契机，却惶惶然不知该用向何方。
　　李乐诗心事重重回了迎春苑，无视了莺儿燕儿担忧的眼神，径自关了门倒头就睡，直想大睡上三天三夜，暂且忘了这些令人抓狂的烦心事。
　　可惜天不遂人愿，翌日一早，李乐诗便被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了。
　　这时恰好燕儿进来拿插花的瓷瓶，李乐诗便撩开了纱帐随口问道：“外头为何这样吵？”
　　燕儿拿瓶的手顿了顿，犹豫着回答：“也不是什么大事。昨儿个来送花的那个孙大娘，夜里去了。”
　　听了这话，李乐诗顿时大惊，回想起昨日里孙月娥奇怪的作为，忽然又有些明白了——她是早察觉自己大限将至，才早早用完了蜡烛和果子。看来，昨日她说的那一番话就是遗言了。
　　“怎么去的？”
　　“还能是怎么去的，”燕儿神色淡淡的，似乎很忌讳谈这个，“老去的呗。不过，这孙大娘活了七十多岁了，这丧事也算是喜丧了。”
　　李乐诗脸绷得有些紧，她倒是觉得，这孙月娥一生里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背着仇恨活到现在，若是死了便是种难得的解脱，却是算是喜丧。可这也和活了多少岁无关。
　　李乐诗最终没去看孙月娥下丧。她对那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记忆深刻，怕看了之后晚上会做噩梦。
　　目光在木塌上整齐摆好的《通史》停下。“也该去还书了。”李乐诗默默想着，她可素来都不是借书不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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