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歌

　　柳玉成原本是坐在公主所居的芳芜殿外的，只是身旁坐在一道的官家女眷身上的脂粉味儿实在是熏得慌，也见吉时未到，所以便溜达了一会儿，说是溜达，不过是在芳芜殿四周缓缓走动一会儿，都是公主身边的人，没人阻挠，亦无需守太多规矩，而且......也走不动啊。
　　玉成是五日前随父亲与兄长进宫的，说是皇上宣了晋阳将军携家眷觐见，玉成不争气，偏偏肩上受了暗箭。敌军的一小股余存暗伏在晋阳军回程路上，试图杀了晋阳将军，为那惨烈的一战报仇，谁知那啐了毒的箭被玉成挡了去。随军的大夫见惯了这样的外伤，也不是什么难解的毒，只是刚一回京便要进宫见皇上，礼节繁琐，闹得半日不到玉成便累得站不住。皇帝便借机命人带着玉成去长公主宫里休憩，午后，皇后的懿旨便宣到了芳芜宫，说是择了柳将军之女为公主伴读，与公主同居芳芜宫。
　　回想至此，玉成怨自己不成器，给了帝后这样的机会，又思忖着，即使自己不受伤，皇上也会有千百个借口将自己留在宫里。
　　玉成抬头看着天，都说宫墙之内的天和塞外的蓝天是不一样的，如此看好像也差不多......
　　叹了口气，从此便是质子了吗？父亲兢兢业业，兄长勇立军功，也要被圣上猜疑吗。思及此，玉成脚步有些虚浮，真是疼啊。战场上虽说总有父兄护着，外伤也是不断，只是这次为了祛毒而刮骨疗伤，真是非常人能够忍受，加之伤口深创面大，恢复也慢了些许。
　　“柳姑娘，您还好吗？”眼前是公孙莲手下一个青涩的小丫头，不过再怎么年轻也是精心选了入芳芜宫的，会极了看眼色，只见玉成摇晃缓慢的步伐和寻不到血色的唇色，便知玉成不太好。
　　这丫头机灵得很，随即馋过玉成，避开伤处，让玉成不仅得以倚在她身上借力，又不牵动伤口。“多谢你......”一边走着，玉成一边觉得轻松许多。“柳姑娘别这么说，奴婢服侍您是应该的。”说着便往回走去。
　　好在芳芜宫地界不大，玉成也没走远，不多时便和这小丫头回到了芳芜宫正殿廊下。
　　玉成此时不便走近人群回到座位，毕竟大多地位优越的女眷还是只得站着，而之前有个软座也不过是公孙莲体恤，坐在骄傲的女眷之中已是烦闷，此时再在众目睽睽之中坐下更不是玉成性格所为。故而玉成远远站在人群外观望。
　　只见公孙莲走到正殿外，执礼的礼部官员上前主持礼仪，因站得远，玉成有些听不真切那边的话语，只感到一切的仪式都按照规矩顺利地执行。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公孙莲及笄的仪式终于结束了，到场的女眷纷纷离开，去到皇后所居的中宫，那里为所有女眷备下了午间的餐食。
　　见公孙莲回了寝殿，玉成松了口气，可算结束了，终于可以回去歇会儿了。思及此，玉成独自慢慢地挪回了自己所居的西偏殿。这个居所不算精雕玉琢，至少和公孙莲所居的正殿比朴素了许多，但玉成过惯了沙场风餐露宿的日子，这宫里的一切使她很难适应，故而没住几日，西偏殿唯独只留下了那些难以搬动置换的家具，除了这些家具还是内务府置办的精致的物什，其余的都被玉成换成了自己往日在将军府里用惯了的。几番操动，昨日才正式安顿下来。
　　公孙莲初见玉成，只见那人身着清淡服饰，头顶只梳着一个用素色玉簪挽起的发冠，宛如一个故作老成的半大小子，便觉得此人有些意思，儿时有几面之缘，如今回想这个柳姑娘真是自小便是骨骼精奇，故而也不厌烦她这样折腾。
　　站得久了，玉成的伤口有些裂开，无法，她只得自己寻出药箱，用左手擦拭这右肩的伤。药都是战场惯用的上好的伤药，上药时并不很疼，反而是有些清凉舒适的感觉。
　　“柳姑娘，长公主身边的湘宁在外头求见。”进来一个看似略比玉成大几岁的宫女，是随着皇后令玉成入住芳芜宫的懿旨一起来的，说是做玉成的贴身侍女，叫阿霖。尽管自打跟着父亲出征七便没有贴身服侍的人，但玉成还是逆来顺受一般没有过问宫里安排的这一切，而阿霖也就这样留在了芳芜宫西偏殿。阿霖十三入宫，自然看得懂自家新主子的偏好，自到玉成身边以来，从不过问她贴身之事，而是全心打理偏殿事宜，几日来玉成渐渐也习惯了身边这样一个时而看不见人影，时而又在需要时出现的人。
　　“让她进来。”玉成整理一下衣服，说道。
　　进来的正是上午扶过玉成的小丫头，这回再见，玉成也是打量了她一番。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眉眼间倒是皎洁的很，看似是个机灵的。
　　“柳姑娘，公主说，您身子似是不大好，中宫的午膳便不必去了，还令小厨房做了些好克化的送来，”湘宁随即一招手，另几个宫女便呈上四五碟膳食。玉成也没细看，只是为不必去中宫感到轻松。
　　“好，替我谢过公主。”
　　“是，柳姑娘好生歇息，奴婢这也就要回了，饭菜凉了便不好吃了，奴婢告退。”湘宁这边行了礼下去了。
　　玉成年不过十五，尚未及笄，未曾婚配，也没有封过官家女子的什么称号，原本在将军府里下人们都唤“小姐”，这是在宫里，对这样的年轻女子没有什么尊称，还是玉成入宫那日公孙莲随口唤了声姑娘，便人人学样喊起来了。玉成倒是觉得如此甚好，没有什么架子，也不必时时听人叫着“小姐”，实在是拘谨。
　　思及此，只听阿霖说到：“姑娘胃口不好吗，可是有何不适，可要奴婢去寻太医？”才算是回了神。
　　“哦，没有。”玉成这才细看了桌上的餐食。蒸制的红薯和甜芋，这样的粗粮在公主宫里的小厨房的加工下切得小巧而规整，又煮了南瓜和大米混制的粥，香甜而不失滋润。有点像玉成在沙场常食的，只是那时都以烤制的食物居多，不似这些蒸制事物来的软糯。
　　用了膳，玉成觉得舒服许多，身子也暖了，早上起得早，身上又带着伤，这会儿又开始困乏，便自己脱了外衣，和着中衣便倚在床上睡去。

　　公孙莲在中宫应对完，众人出宫回府了，今日是十五，皇后便在中宫等着皇帝去用晚膳，没有随她回来。回到芳芜殿已经是是申时了，冬日里申时的太阳已经没了温度，天色也有些暗沉。莲思及玉成上午虚浮的脚步和站在那里苍白的脸色，“你们先回去，我去柳姑娘那里，晚饭也送去那边。”便甩开一众宫女往西偏殿走。
　　一入西院，便觉此处与宫里的奢华不一样，即使是不爱花草的莲，正殿院子也放置了一些点缀的矮脚松，然而芳芜殿的西院却几乎没有陈设，只在廊下摆了个石桌椅，上面绘制了方方正正的棋盘，看颜料好像是新画的，手工也一般。
　　阿霖从西偏殿的仓房出来，洗过手正要去寝殿看看玉成可起了，便见到莲站在院子里观察着四周。“奴婢见过公主。”阿霖随即行了一礼。
　　“柳姑娘呢？”
　　“回公主，姑娘在寝殿，怕是还没起呢。”
　　“我去看看她。”
　　公孙莲进到屋里，便闻见了一阵药味，走近床榻，只见玉成斜倚在一个软绵绵的枕头上，右肩上是贯穿伤，躺着便压着伤口疼，玉成只得侧靠着。莲看着这个以奇特的姿势熟睡的人，还时不时地打着清浅的呼噜，便暗觉好笑。手搭上玉成的额头，没有发热，应该恢复得不错。
　　“公主，晚膳到了。”阿霖进屋轻声说道，随后便又有一名宫女拎着食盒进来，来人是看似与莲和玉成差不多年岁的宫女，叫湘茉。
　　刚把餐食摆上桌，玉成便醒了，睁开眼便看到莲坐在床边，起身道：“你怎么来了？”湘茉早听闻柳家姑娘不拘小节，没想到玉成见了长公主礼也不行，连个尊称也没有，也不知自家主子可会不高兴。
　　“没事干......”莲好像并不介意，反而解开颈部的衣扣，让自己放松一下，尚衣局制作的礼服着实体面又合身，只是繁琐得令人喘不过气。
　　“换件衣服吧。”言毕玉成起身给自己披上外衣，阿霖又识眼色地从内堂取出一件与玉成身上的便衣样式类同，湖水蓝的便服给解开礼服的公孙莲换上。
　　“终于舒爽了”，莲心里暗道，只是在玉成和几个宫女面前不露声色。
　　就这样，两人穿得舒舒服服地用气了晚膳，玉成甚至连头也没梳，就这么膨着发髻狠吃起来，中午吃得稀，此时一觉醒来真是饿了。

　　湘茉、湘宁、阿霖退出寝殿，在廊下候着。
　　“这柳姑娘当真是不拘一格，殿里院里都打理的这样朴素，也不拘泥宫里的规矩，把我们公主都带的......”湘茉一脸狐疑地念叨。
　　“姑娘就是如此，自打进宫以来除了见皇上、皇后娘娘行了大礼，其余时候都是如此，公主也不和姑娘计较，湘茉妹妹莫要见怪。”阿霖含笑道，她倒是觉得这样一个主子很有趣。
　　“柳姑娘真有意思，自己不拘小节也罢了，把公主也带得如此，姐姐不觉得公主在姑娘这里变得平易近人了吗？”湘宁与玉成有过几面之缘，只觉得她与一般的官家女子不一样，不趾高气扬，也不卑不亢，见了达官贵人不谄媚，待下人也一样有礼。
　　这大概就是沙场归来之人故有的侠气吧。

　　这厢莲和玉成用完膳，唤人撤下了餐具，原是坐在榻上进食的，或是玉成也觉着这么招待公主实在是不合适，便邀莲去书房坐坐，茶水点心也命人送至了书房。
　　“今儿累了一日，还是在你这里轻松些。”
　　“每个人见了你这个长公主都以你为尊，行礼奉承都来不及，偶尔来一个以下犯上习以为常的，你怕也是觉得新鲜。”玉成调侃道。
　　“可不正是以下犯上，你倒有自知之明，”莲也不恼，“只是以后当着外人还是注意点为好，免得惹什么风头。”
　　“这我自然知晓，我还不想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言毕便相对一笑。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似是短短五日，便消除了她们的陌生与隔阂。说来也是，莲自小没有一道成长的女伴，宫中皇子不少，年纪大多相仿，公主却是唯有两位，且秦贵人所出的二公主公孙馥今年方九岁，所居偏僻，又年幼，莲实在嫌她与自己说不上话。
　　如今玉成入宫来住，莲见她不是矫情的娇小姐，为人处事潇洒爽快，年岁也不过小了莲五个多月，便当她是个伴儿了。玉成也是自小与父兄在外征战，身边都是五大三粗的糙汉子，虽说将军之女无人不捧着无人敢冒犯，但荒蛮的战场还是充斥着危险与风沙，多年来莲也是玉成接触到的第一个与自己年岁相当又合性子的友人。
　　故而不过几日，莲与玉成便相当投缘。玉成有伤，除了今日典礼走了几步，前几日都被阿霖圈在屋里休养，多是莲去找玉成饮食、谈天，时而听玉成调侃几句，自小严肃规矩的生活，似乎有了调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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