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途

　　可能是因为孩童时期的叛逆过度，导致沈少爷虽然有少爷的命，却享不起少爷的福。

　　常言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还不到五点，电话铃响的像催命，好悬没把房顶给掀起来。

　　沈晔连眼皮都没抬，抬脚就把手机踹出了被窝，在价值不菲的地毯上滚了两圈。此人选择性的装聋作哑，面对悠扬的“Say you you are so yesterday,I won’t let you rain on my parade……”置若罔闻，翻了个身把枕头捂在了耳朵边上，赖床水平堪称一流。

　　顾俭明的第一通电话已经因为长时间的无人接通，自动挂断了，不过他早在闵州时就见识过此人的“扰人清梦者杀无赦”，对此见怪不怪，经验丰富，第二通电话接踵而至。

　　沈晔这才面无表情地把眼睛眯出一条缝，近乎仇视的与天花板对望了一会，五秒后才顶着一头乱毛爬起来，伸长胳膊去够地毯上的手机。

　　他的表情阴沉的活像下一秒就要提刀砍人，接起电话的声音却镇定自若，显然对这种事早就是习以为常。

　　那边的顾俭明语气很急，快如爆豆：“几个四六不着的小混混在城西郊外鬼混，报案来说，在野坟地发现了几个多出来的新坟，几个人喝了酒，百无禁忌地抄家伙把土包刨开了，发现了接近二十具尸体，咳咳……”他那边的环境十分嘈杂，隐约能听见有男人争吵的声音，顾俭明似乎是在找一个稍微安静一点的地，一直在跑，说话声音呼哧带喘的。

　　“尸体的死亡时间出入很大，最早的早就化成了森森白骨，推测死亡时间长达八年，甚至更久，有的身上还连着腐肉，需要进一步判断，死亡时间最近那一具的尸体也是高度腐坏，勉强能看出点人形，法医初步推断是个二十至二十五的年轻女孩，心脏被剖出并且缝合完整。”

　　沈晔这回彻底清醒了，说：“在哪？”

　　“平昌。”顾俭明站到了一棵大槐树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得赶紧来。”

　　潼城近几年发展迅速，不断地扩充着城市的版图，周边下辖的许多县区都沾了城市改造的光，划入了潼城市，改造成了大学城、开发区。人们在堪比城乡结合部的恶劣环境中获得了一个“品质生活”的边角用以栖身。

　　平昌就是落座于潼城西郊的一处开发区。

　　平昌区临近水系，一直就是潼城最大的水库，大概是因为近几年来社会加强了对环境保护的意识，为了保护水源，被建设成了一个不收费的大型生态公园，四下也就是几个农家乐性质的度假村比较发达，附近还有个依着湖畔而建的高档疗养院，治疗费高的令人咂舌，不过胜在草木俨然，风景秀丽。

　　每到节假日，平昌几乎都会成为城市白领休闲娱乐的好去处，常常会被闹腾的水泄不通，不过现在一不逢年二不过节，自然是门可罗雀，十分僻静。

　　临近水系的地方多丘陵，警方的黄线几乎圈住了一小片山坡。

　　沈晔穿过一片警车，步履匆匆地走进警戒线内，迎面就撞上了小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这孩子脸色煞白，面上的菜色犹如江河如海，滚滚不息。

　　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吐得脱水虚脱，见着沈晔连紧张都没有力气，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顾俭明的方向，语调也是颤巍巍的，几乎要把人的喜感五脏都一并颠簸出来：“沈……沈头，顾副队在那里，您有什么事不要问我，千万不要问我。”

　　说着就往警戒线外跑，扶着警车吐了。

　　亏得此时顾俭明也看见了他，并且急忙忙的小跑过来，否则沈队长非得剥开那副温良恭俭让的皮，把“你个蠢货”这个高度概括的评语脱口而出。

　　不远处十多具残骸横陈在茂密的草地上，或许是常年受鲜血浸染滋润，那一片地的杂草长得格外丰茂，边上还有一堆残边破角的人骨，一群法医正忙得脚不沾地，试图一一对应的拼凑出一个人形来。

　　顾俭明的步伐渐渐缓了，最后近乎是一步一挪的走过来，像是担心惊扰了逝者的长眠：“我们打听了下，这块儿原先是山间的野坟地，埋得大都是夭折的婴儿，城里墓地的价格太高，死人睡的地比活人还贵，住着附近的大都没这财力，就干脆直接掩埋在这儿。”他咳嗽了一声：“现在拼凑出来的有二十三具，剩下来的时间太久，很难追溯。”

　　“顾副队，啊！沈队早，我们又发现一处……等等，这儿的尸体是新鲜的，都……都没有心脏。”

　　几个刑警拿着铁锹，刨开一个没名头没落款，又看上去比较新的土包，内里触目惊心。几个心智不坚定的小警察当即面色就煞白，背过身就是呕吐不止。

　　沈晔沉吟片刻，不动声色，还真给岑凯文那个孙子说对了，他伸手在老槐树粗粝的树干上重重一锤，树皮在他小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红印。

　　作为多年的至交好友，顾俭明太了解面前的人，这个人的哀乐，喜怒大都内敛，在任何场合都是沉稳而严谨的，直叫人以为他是一个没血没肉的铁石疙瘩，其实内心比谁都要柔软。

　　他的手掌在沈晔肩膀上拍了一下。

　　沈晔极快的调整好心绪，抬脸就是副好气又好笑的神情，道：“你哄小孩呢。”

　　“我只是在想，如果凶手真的在八年前走了狗屎运没死，还在八年内连续犯案，我们警方却连个风声都没收到，依照现在这个情况来看，八年前的容静可能都不是第一位受害人。”

　　这人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平淡的和平日里并无区别，顾俭明却莫名其妙感受到了他隐晦的火气，顾俭明没吭声，又皱起眉思索起来。

　　“凶手在漫长的时间中做得都不着痕迹，将尸体掩埋在不易察觉的山间野坟地中，有明显的抛尸意向，如果不是有个百无禁忌的酒疯子胆大刨坟地，我们几乎不会查到平昌来。”就见沈晔抬手把装模作样的平光眼镜取了下来，目光冷冷得直戳着天际：“再加上平昌这个地方有着水源地的特殊性，被市政花大手笔建成了生态园，短期内不会用于开发，最多建设几座稀松的疗养院和农家乐来发展服务型产业，不过我想是不会有那个不开眼的老板会看上这片山坡，所以，尸体藏在这里几乎是安全的。”

　　顾俭明：“你的意思是于晶晶那案子是有问题的。”

　　两人一拍即合，互相交换了眼神，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凝重。

　　沈晔话里有话，若是这时来了个不明情况的围观群众，大概只会云里雾里，顾俭明确领会精神卓绝，掀起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一般来说，犯罪是有一个升级的过程，埋在泥土中，未被发现的罪行往往会滋生出一种疯狂又变态的傲慢，像跗骨之蛆般催化着凶手一步步地将案件升级。凶手会沉浸在自己一厢情愿的“杀人艺术”中无法自拔，渐渐厌烦常规的藏匿，迫切地希望将自己的“艺术品”们展现在大众面前，甚至开始向警方挑衅，展现自己是一个能与整个公安系统作对的“大人物”。

　　他们大都很难自行收手，只能继续作案或者等待某一天事情败露，扒下常态的人皮，接受法律的制裁。

　　沈晔：“倘若当年那个凶手没死，当年必定是找了个替死鬼顶包，我不认为他能好了伤疤忘了疼，智障到再来挑衅警方，换而言之，要是他真的那么智障，我不认为他能藏匿那么多年。”

　　顾俭明点头表示赞同，头大的晃了晃脑袋，颇有些头昏脑涨的说：“看来回去还得深挖以前那个旧案子，其他的还好说，就是当年经手的老刑警那边……唉，都是得罪人的差事。”

　　远处似乎有钟声响彻四周，随着一阵湿润的凉风拂过湖面，缥缈的传入一众忙碌非凡的刑警耳中，他们却连停顿都没有，擦了一把汗水就投入了下一轮的工作之中。

　　边上还跟着两个咋咋呼呼的中年女人，凭借着记忆为众警官指认可能作为藏尸地的土包，中年妇女的嘴十分之欠，接踵而至的连惊带吓也没有堵上她们的闲言碎语，听得围观群众坐如针毡。

　　倒是沈晔轻描淡写的摇了摇头，隔着老远冲小张一招手：“还得跑趟腿，去拜访下4.13案子里受害人家属。”

　　小张十分磨蹭，几步路准备走半年，一步一挪窝的蹭到了两人跟前，活像是个被逼良为娼的小媳妇，满脸“嘤嘤嘤”的泫然欲泣，背对着案发现场死也不扭头，哆嗦成了只彻头彻尾的鹌鹑。

　　沈晔：“于晶晶那案子现在还没什么头绪，从徐春霖那条线上能追查到的线索太过乏善可陈，所以咱们现在就暂且放一放，往以前追查，兵分三路，小张，你先回市局，和陈英一起从失踪人口信息平台上整理本市各辖区，各县区所有十九至二十五岁青年的档案，主要关注失踪青年的年龄、性别、失踪时的体貌特征，以及派出所的备案，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像少年儿童那么不省心，他们大都有着独立的自主意识，不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已经属于成年人的范畴，案例应该不算太多，咱们从粗到细来好好筛查一遍。”

　　顾俭明点头，吩咐道：“你和英子要是忙不过来，就找档案室的兄弟一块帮忙，这事咱们得谨慎。”

　　小张兜头被扔了两顿半的压力，肝都颤了，一秒钟都不敢耽搁，连滚带爬的跑远了。

　　“至于你，留在这里跟进吧，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

　　听完沈队长几乎是独断专行般的言论，轻飘飘一句话就把最沉重的担子压在了自己身上，顾俭明几乎要将双眼瞪成铜铃，眉间经年日久的川字纹都消失了大半，刚想说什么，就被沈晔一抬手打断：“得，天天就知道瞎操心，我什么时候瞎逞强过，八年了，证据湮灭，最大的头绪还是在这里，所以你这边的排查才是重中之重。”

　　话说到这份上，顾俭明也只有沉默，用力一点头，也没敢耽误，只好跟着法医往现场走。

　　沈晔摸出手机，提示信息的呼吸灯明明灭灭，一刻都不停歇，他就这空气中充斥着的泥土味道，和腐烂的气息用胳膊遮住了眼睛，疲惫的闭上眼睛。

　　沈晔纵然时常会有些心高气傲，却从来不认为自己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中二与豪迈，这不代表他会自卑，只是他会和守财奴了解自己的财宝一般，近乎苛刻地掂量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发信息的人似乎是烦了，一通电话就拨了过来。

　　沈晔跟掐着秒表似的，在铃声响起的那一瞬间放下了胳膊，脸上的疲态一闪而逝，眨眼间又恢复成了一个风度翩翩又不失成熟稳重的优良形象，未语先笑：“叔，我想请你帮个忙。”

　　岑凯文在高档小区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在这一个多小时之间，他等的人仿佛失联，发去的短信通通石沉大海。

　　不过他也不急，用三明治的包装纸叠成了一个小船，开着空调，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打游戏。岑老板神通广大，人不在网吧，还能跟几个熟客打成一片，几个人开了个团，远程组织起队友们刷Boss。

　　五人小队十分灵活，配合的也很默契，几乎是以碾压的实力将手游里的狰狞巨兽轰得四脚朝天，最后“叮”的一声系统提示，Boss倒下的毫无尊严。

　　虽然过程极其枯燥无聊，岑凯文还是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略微发酸的手指关节，在队友的盛情邀请再来一局时果断拒绝。

　　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将近九点了，沈晔却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他们之间虽说这么多年小打小闹从未断过，却也没有故意把人当猴耍的毛病，最多顺水推舟的推波助澜一番，故意省了另行通知这一步骤。所以那人到现在依旧没点消息，只能说明对方遇着了什么棘手的事情，而能让沈晔觉着棘手的事情，用脚趾头也能猜出和案子有关。

　　“师弟真是喂不熟的狼崽子。”他飞快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

　　岑凯文上午也约了人，没工夫在这追究那小兔崽子不靠谱的责任，没多做犹豫，直接把车倒出了临时停车位。

　　（注：沈晔的手机铃声是出自Anastasia kushnir的yesterday。）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