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途

　　潼城市公安总局，八点整。

　　连着几天的暴雨滂沱，老天爷今天才难得收了那“淅沥淅沥”的神通，阳光依旧欠奉，空气中蛰伏的潮汽倾巢而出，直叫人在外面站一会儿便会汗流浃背，沾沾腻腻的十分烦人。

　　刑侦支队新来的实习生小张早早的便已经到了办公室，新人大抵是勤奋的，带着抬起脚能把地球踹出银河系的工作热情，打鸡血似的往茶水间跑了七八趟，给同事杯子里都蓄满了热腾腾的咖啡。

　　当他端着最后一批次的咖啡满头热汗地往办公室里钻时，抬起来正准备擦汗的胳膊肘登时一歪，条件性地就往眼睛上糊，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擦了擦眼，整个人当即就木了。

　　小张大名张景华，长得挺有卖相，是一个毕业没两年的大小伙子。

　　就在他往返茶水间的十几分钟光景，办公室里赫然已经改天换日。

　　刑侦大队的人陆续到岗，原本空荡荡的办公室登时坐满了大半，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了他身上，小张被看的如坐针毡，紧张的手心直冒汗，与前胸后背的黏黏嗒嗒相得益彰。

　　小张从小就害怕被老师提问，性格又怯懦，一见生人连屁都放不出来一个，突然惨遭众多目光礼遇，汗毛都炸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大家早上好”这五个字在心里编排了十几遍，嘴角用力扯出了个僵硬的微笑：“大家好……早上……”

　　一众同事十分热情，女警程英从善如流的接过自己的咖啡，笑得贼眉鼠眼：“张景华同志，经过组织决定，以后就封你为咱局刑侦支队的头号劳模。”

　　小张欲哭无泪，脸憋成了一块半糊不糊的红烧肉。

　　“唉，小张是个老实孩子，英子你可别欺负人家。”

　　“就是就是。”

　　方才的小尴尬被众人不动声色地揭过，转眼成了广大男同胞对彪悍女警花的群起而攻之，一时间陈英仿佛成了童话故事中迫害小公主的黑脸巫婆，暗自将这群有奶就是娘的货色在心中腹诽了千百遍。

　　小张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抬腿刚想往自己位置上飘，身后的门把手被人从外面转开，却碍于他的站位推不开门。

　　门外的男人见推门未果，喊了一嗓子：“里面的帅哥，劳驾移个尊臀成吗？”

　　小张一听这声音，原地僵成了一具只会干瞪眼的僵尸，半身不遂地往边上挪了诺，结结巴巴地打了个招呼：“邵……邵……邵主任早！”

　　小张个子很高，稍息立正的姿势活像块残边破脚的棺材板，看着比主任还要高上四五公分，本人却十分没出息，从小就怕他爸，长大以后也怕地位或性格相对强势的人物，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怂货，一见领导就小腿肚子打战。

　　男人看着有四五十岁，似乎还没睡醒，眯缝着双惺忪睡眼回了招呼，眼尖的在实习生手里看见属于自己的茶杯，伸手就捞了过去，猛地喝了一大口咖啡灌缝。

　　小张被领导那豪迈的气吞山河给镇愣住了，心惊胆战。亏得他在门口石化的时间够久，原本滚烫的咖啡正对着空调的小冷风吹得温热，不然这一口下去，他们伟大的主任可能要烫掉一层嘴皮。

　　邵阳一口气把杯子喝了个底掉儿，自觉精神抖擞，伸手拍了一下门框，把哆嗦成鹌鹑的小张往里推了把，让出身后站着的人：“起哄架秧子的都收收，我说两句，咱们队来了个新同志，大家欢迎。”

　　整个刑侦大队登时安静，都瞪着双茫然的眼睛往门口张望，小张离得近，冷不丁被推得一个踉跄，率先看到了门口站着的男人。

　　男人大概二十五六岁，一身警服笔挺，带着副斯文的金属框眼镜，人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很好说话。

　　“这是从闵州调来的兄弟沈晔，从今天起就填补咱们支队队长的空缺……”

　　催命的电话铃应声而响，邵阳看了一眼，翻了个白眼，任凭那嗷嗷的铃声肆无忌惮，权当耳边飘过了一个屁，继续说：“其实也没啥好介绍的，大家也都熟，还记得去年抓那伙多地流窜的抢劫犯吗？和好几个市、区联动的那次，小沈就是当时闵州市局的负责人……”

　　见这“空降”的老大是个名字文静，样子也文静的帅哥，陈英双眼都放起了绿幽幽的光，一脸不怀好意地溜达上前：“帅哥，还是单身吗？”

　　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警花被邵阳狠狠地一掼脑袋，她对着野蛮人投向了只敢怒不敢言的目光，霸王花原地委委屈屈地化成了一朵学名静好的出水芙蓉。

　　“上班时间，都严肃点，好好一个大姑娘，成天没个正形。”邵主任也是刑警出身，在家训儿子，上班训下属，脾气保养地十分火爆，目光在办公室里逡巡了一圈，他个子不算高，相貌也不算英俊，眉骨上有一道狰狞的旧疤，一直延到眼角。平时懒散惯了，和同事没大没小也没什么架子，此时难得正经了起来。

　　还没等刑侦大队的众人做出个“正形”，办公室门口就探进一颗脑袋：“邵主任，沈局让你三分钟之内就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不然今天就叫你收拾东西滚蛋。”

　　邵阳应了一声，伸了个老大不乐意的懒腰，完全不为自己的饭碗感到紧张，嘀咕了声“这老头真是越老越烦人，老子早想辞职了。”后飘然离去。不过他这嘀咕着实有种昭告天下的意味，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是一脸深以为然的高深莫测，只留那通风报信的同事独自风中凌乱。

　　这时从档案室走过来一个男人，三十出头，穿着一身旧T恤，长得相貌堂堂，有鼻子有眼，就是总皱着双眉，冷冰冰地透着股“看谁都不顺眼”的低气压，颇有些未老先衰之相。

　　男人抬眼见到了沈晔，满脸惊喜之色丝毫不加掩饰，两条难解难分的眉毛唰地舒展开，登时舒展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堪比铁树开花，大步走过来：“沈头。”

　　沈晔此刻也是满面和煦笑意，伸手给了来人一个拥抱，狠狠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久不见”

　　此人名叫顾俭明，曾经在闵州市公安局干过三年，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之间也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后来被调来了潼城，如今两人再见面，竟连称呼都不用换，着实机缘巧合。

　　“走吧，跟我说说什么案子。”短暂的寒暄过后，沈晔往回收的胳膊倏地一顿，简短地截断了这个叙旧。

　　当年在闵州时，这个顾俭明就是出了名的胸无城府，甭管有什么心事，旁人都能从他那双愁苦的眉毛中窥见一二，有点资历的老刑警都管他叫“棒槌”，没想到时隔多年，在这点上他还是一点都没变。

　　“哦。”顾俭明翻开夹在腋下的卷宗，顺势提高了音量，往办公室里喊了一嗓子：“安平区出了起命案，来两人跟我去一趟，速度。”

　　发现尸体的地点是在安平区菜市口附近，菜市口距离市公安局大约有十多公里远，是本市最大的农贸产品集散地，同时也是被人遗忘的旧城区。

　　这里的道路已崎岖复杂、道阻且长闻名，随着近几年各大CBD区平地而起，人们只要出门就能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这儿的作用也就越发鸡肋，渐渐的就成为了城市贫民的聚集地，平日里会光顾的也就只有超市的生鲜冷冻货车。

　　蓝白相间的警车在犬牙交错的巷道里左突右奔，顾俭明被这狗屁不通的路况逼得烦躁，不耐烦地又解开了一个扣子：“英子，分局那边的资料发来没有。”

　　陈英正抱着平板靠在后排昏昏欲睡，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睡意登时分崩离析，散了大半，十指如飞地解锁屏幕：“啊，发来了。”

　　坐在副驾驶的沈晔关掉了嗯哇乱叫的车载收音机，扭头看了她一眼：“简单说说。”

　　警车刚冲过窄巷，好不容易驶上了一条相对平坦的小路，没有了煎鸡蛋似地颠簸，程英迅速整理出了一二三四，条分缕析地开了口。

　　“死者名叫于晶晶，女，二十三周岁，外地人，在一所重点中学教英语，父母都健在，也没听说和谁结了梁子。尸体心脏被完整剖出，脖颈处有凹状勒痕，死因判断为窒息，推测死者心脏是在死亡后被取出，凶手具有一定的专业素养，应该是从事外科医生之类的行当。”

　　这时前方的路又被乱窜的小电驴子堵了个严实，顾俭明把警笛按得震天响，那群“大爷”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出了条道，有个脾气火爆的还对着车尾灯狠狠啐了一口，十分高亢的喊了一嗓子：“警察了不起啊！”在周围目光的洗礼下骑着横梁大二八扬长而去。

　　陈英揣度着自家副队愈发阴云密布的神情，继续往下说：“这种怀疑的依据是因为死者的胸腹被完整的缝合了起来，那手艺，可比咱们局里法医科的专家强多了。死亡时间推断是昨天晚上至今天凌晨之间，具体情况还要等进一步确定。”

　　听到这里，沈晔的表情倏地一沉。

　　三人到达事发地的时候，警车早已将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们行动力惊人，在警戒线外又自发围成了一个圈，将本就逼仄狭窄的小道堵的愈发寸步难行。

　　守在警戒线外的岁催小警察忙不迭疏散开了一条道儿，拧巴着亮晶晶的汗珠，这小子心理素质比脸皮都薄，面有菜色地背对着现场，说话时嗓子尖都在发颤：“那个……尸体还没运走，说是要等你们来看一眼。”

　　陈英只觉得这年轻人说话方式和他们队里那个实习生小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险些笑出了声，被顾俭明轻飘飘的一个眼神瞪得噤若寒蝉，几欲脱口而出的戏谑被险淋淋的咽了下去。

　　三人穿过警戒线，走进现场，那年轻碎催在半路上就借机尿遁了，死活不愿意再接近现场，沈晔的整个思绪还沉浸在那句凶手将死者心脏挖出并缝合的话上，突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随着血腥味一起迎上来的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刑警，姓李，年轻时破过几起大案要案，在本是公安系统中颇有名望。他一边热情的同顾俭明握了手，一边好奇地打量起了沈晔，颇为熟稔地开口道：“这位怎么称呼，看着像新面孔啊。”

　　“这是咱们队新调来的队长，姓沈。”

　　老刑警听见这话吃了一惊，市局前任刑侦队长也是个老刑警，前些日子突发脑溢血，成了个只会呼哧带喘的植物人，没想到新来的居然是个看起来不到三十的年轻人。搁那站着就像是个误入警匪片场的偶像剧演员，啧啧啧，果然升官发财什么的，还是都得看爹，老刑警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世嫉俗。

　　老李“哎呦”一声：“沈队可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沈晔礼貌地笑了笑，凭空咂摸出一股子怪腔怪调来，看破不说破地陪着老刑警扯了一分钟光景的淡，两人十分“投缘”，老李酸文假醋似的冷嘲热讽把身后跟着的陈英听得都牙酸，生生把三十秒的路走成了五分钟，等三人并肩走进现场，迎面就撞上了心事重重往外张望的顾俭明。

　　顾俭明眉间的川字纹似乎比平时还要深，就听陈英偷偷摸摸地嘀咕了声：“沈队的脾气可真好。”

　　他还以为这话是和自己说的，当即漫不经心地回了句，：“他这人就这样，以前就没见他和谁红过脸。”那大嗓门瞬间打破了另外两人之间的虚与委蛇，老刑警的脸色一时间活像打翻了染缸，青红交替，好不热闹，最后“哼”的一声，拂袖而去。

　　陈英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冲着迎面走来的棒槌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单音节：“顾副队，你这刀插得漂亮，正中靶心。”

　　顾俭明满脸“你在说什么”的茫然，目光在另外两人身上来回瞟：“什么？”

　　“没事，我们来聊聊案子，案发时间是什么时候？”这会说话的是沈晔，他仿佛也在极力憋着笑，不过碍于好涵养，表现的并不明显。

　　“案子”两字宛如定海神针，登时将顾副队那脆弱的单箭头神经拨乱反正，领着两人走进了小巷深处。

　　“哦，刚才法医科的兄弟过来和我简单说了下情况，死亡时间大约是昨天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之间，具体的还需要进一步确定……”一路上，顾俭明就把早到的几分钟内得知的消息简单说了一遍。

　　越靠近深处，弥散的血腥味就更加浓郁，混合着潮湿的天气，简直给人一种血液行将从空气中滴落的错觉，女人的五官已经几乎看不出原貌。白色的衬衫被|干涸的血迹染成了暗红色，赤|裸在外的胸部惨白一片，一排细密的缝痕十分醒目，那缝合皮肤的手法，严丝合缝的与昨晚在岑凯文那儿看到的旧照片重叠在一起。

　　沈晔不禁想起昨天晚上的对话。

　　“只是我不明白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铁证如山，为什么你还是对这件案子存疑。”

　　那人把烟灰弹进一个怪模怪样的烟灰缸里：“你要是还想和我聊这个，我至今坚持自己的判断，案子还没有结，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太刻意了。”

　　太刻意了。

　　他在心中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五六遍。转身吩咐陈英：“你先回局里，把八年前‘4.13’事件整理一份资料出来，越详细越好。”

　　陈英领命，行动力卓绝，当即蹬蹬蹬地往外跑。

　　“‘4.13’事件？”顾俭明擦了一把汗，感觉嗓子有点干涩：“主犯不是在七年前就已经判了吗，都死那么多年了，就是转世投胎，都已经上小学了吧。”

　　“杀人犯不都会在十八层地狱里呆着吗，投胎转世太便宜他了，阎王还没老糊涂到把他们放出来为祸人间呢。”沈晔看了他一眼，摆手示意法医将尸体挪到裹尸袋里。

　　顾俭明摇摇头，把手里攥着的纸卷递给他：“于晶晶父母都住在C省，她父亲会搭明天最早的一班长途车紧急赶来潼城，她妈有心脏病，听到消息后就晕过去了。”

　　“他们家就她一个经济来源，父亲年纪大了长期在家照顾病病歪歪的母亲，条件挺差。”他有些不忍心的一摇头：“这一家子老的老病的病，以后该怎么办。”

　　“天无绝人之路。”他拍了拍顾俭明的肩，随口安慰了句：“咱们现在该做的就是查案子，一小姑娘在我们这客死异乡已经够可怜的，咱们不能让她落得不明不白。”

　　顾俭明点头，刚好看到几个年轻刑警正冲他招呼，步履匆匆地就往那边走。

　　沈晔就这乌云密布的天色摊开纸卷，那是一份短小的“简历”，由于死者的生平太过乏善可陈，也就只有薄薄的两面纸，正面贴着女人清晰的证件照。

　　不同与方才青面獠牙的尸体，女人的长相堪称清秀文静，就是唇下的那枚朱砂痣十分显眼，显得整个人的气质都尖酸刻薄起来。

　　沈晔盯着照片上女人唇角的朱砂痣，缓缓地拧起了眉心。

　　他想起了昨天在鼓楼附近恰巧碰见的女人。

　　“老大，真是见了鬼了，我刚刚让法医科的同事做了比对，确认死者皮肤的缝合方式同八年前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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