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途

作者:Tino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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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章



      每到六七点的下班高峰期,总是很难拦到出租车。特别是在这种暴雨滂沱的鬼天气里。

      六点二十。

      女人在雨中已经等了十多分钟,表情有些烦躁。

      她瞥了眼身旁。

      身旁站着的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长相很文静,挺拔的身材在雨幕中有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美感,他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脸色中透着股病态的苍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人不禁多看了几眼。

      不知是因为身侧的目光太露骨,还是年轻人脑袋瓜子上多长了双眼睛,他转过头的那一瞬间,女人的目光刚好和他撞在一起。

      年轻人大约是出于礼貌,温和地笑了笑。他撑伞的方式别具一格,仅仅护住了脑袋,和胸口那小小的一片区域,白色衬衫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合着皮肤,露出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女人的双颊莫名有些发烫,脸颊上登时烧起了一小片红晕,嘴角的朱砂痣仿佛也害臊的厉害,红的更加惹眼。她忙不迭避开那笑容,低头掏出手机,心不在焉地摆弄起来。

      年轻人转回身,抬眼望着远方,那是中央商圈的方向。天色还没完全暗下,那儿已经远远地流露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端倪,双子大楼上巨大的LED屏幕上正播放着普及安全教育的宣传片。这几乎成为潼城的一个传统,每到六七月份,不论公交地铁,还是荧幕电视,但凡是公共场所,在市局牵头下总会循环播放起这类没人看的宣传雷片,雷打不动。

      留平头的年轻刑警在大屏幕上吐沫星子横飞,长得颇有卖相,可能是紧张的,他的发言极少停顿,瓢泼一样的话语从他嘴里倾泻而出,偶尔的一个大喘气也能看得人感同身受似的胸闷气短,可惜即便如此,也没有多少行人会为此驻足,人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眉宇间都是难掩的疲态。即便偶尔有一两个人,目光落在巨屏上一瞬,片刻后又会仓促移开。

      整个城市仿佛一个巨大而精密的齿轮。

      行将偃旗息鼓的闷雷声在远处遥遥响起,女人茫然抬头,当即就被货车带起的泥浆浇了满头满脸,无端招惹了一身泥水,出离愤怒,当即破口大骂起来,愣是把尖头细跟的高跟鞋蹬出了风火轮的气势,追着车尾灯跑了十几米,直到肉眼再瞅不到那大货的影子,这才骂骂咧咧地往回走。

      她顺着车流张望了会儿,再次抱怨了一下这见鬼的天气,彻底失去了等待的耐心,穿过马路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

      沈晔又在雨中等了十几分钟,一辆蓝白色相间的空车这才姗姗来迟,他一侧身钻进车里,抖了抖湿漉漉的衬衫,将伞折了起来。

      “玉兰路79号。”他说。

      司机是个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乐呵呵地点了点头,笑出了一口里出外进的大黄牙,将方向盘一打,出租车原地一个熟练的漂移转道,上了高架。

      沈晔检查了一下怀里的档案袋,松了口气。运气不错,里面的文件都没有淋湿。他随意地向车窗外瞥了一眼,天渐渐黑了,高架桥下红色的车灯像一只只充血的眼睛在雨幕中扫荡。

      车里空调度数开的很低,广播里放的是今天的晚间新闻。

      女播音员的嗓音轻柔,几乎是用着耳语一般的甜美音调絮叨着城市一天的“家长里短”。

      沈晔在这近乎催眠的广播声中昏昏欲睡,思绪不知飘去了那个次元。

      “现在插播一条最新消息。”

      “今天凌晨,在我市安平区某片居民楼中,发生了一起入室持刀杀人抢劫案件,造成一死两伤,警方正在介入调查……”

      女播音员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强行掐换成了一段躁动的摇滚乐,重金属的朋克风音乐伴随着歌手“嗷”的一嗓子突然从车载音响中炸出,把司机吓得一机灵,连忙伸手把那个堪比拆墙的倒霉音响关了个底掉。

      他从后视镜里瞧见了客人微微蹙眉的神情,歉疚地开了口:“嘿嘿,吓到了吧,这音响和人一样,时不时就会闹个脾气,待会等到了地,给你打8折!”接着又摆出一副愤世嫉俗的冷脸来,语气之中不无讥诮:“最近可真不太平,要不是现在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知道这是在法治社会,简直怀疑咱现在是不是身处伊拉克战场。”

      客人的目光依旧黏在车窗外飞快倒退的景物上,还不忘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寥做回应,也不知道他回答的是那句话,又或者是二者皆有。

      司机讪讪一笑,他本就忌讳这类话题,见客人懒得搭腔,如蒙大赦,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出租车很快下了高架,司机稳稳当当地把车停在了一排非法占道的小烧烤摊前。空气中充斥着大雨都洗刷不去的烤肉味,烟熏火燎的,光着膀子的大汉把锅里的田螺炒的“哗哗”作响。

      沈晔目光往四下一扫,迈步走向路边的一间网吧。

      网吧大门半开着,门把上挂了个休业中的牌子。沈晔在门口琢磨片刻,还是敲了敲门,半晌没人应答,他正要推门往里走,却冷不丁从门里摔出一个金发蓝眼混混打扮的年轻男人,脸朝下趴在了他面前,屁股上印着一个清晰的大脚印,现场表演了一个五体投地。

      男人刚爬起来,本来还想朝门里怒吼几声,门里又哗啦啦扔出来一群鸡零狗碎,六七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摔的七荤八素,并伴随着一声略带轻佻的口哨:“收保护费收到你爷爷我这里来了,年轻人还是多收收脑白金补补脑子吧。”

      男人重心不稳,又是一个踉跄,他那双脏兮兮的泥爪子,忙狼狈地抱住了个东西,这才险险稳住身形。本来还想朝门内怒吼几声的他,在抬头的那一瞬间气焰顿时下去了一半,险些给跪了,豪气冲天的一嗓子生生憋成了句低低的咒骂,灰溜溜的落荒而逃。

      沈晔再次望向门口,只见一名宽肩腿长,身量极高的男人站在那儿,目光不善。

      那人约莫三十岁上下,面貌十分英俊,带着几分混迹市井中人里常见的痞气,生生痞出了几分飞扬跋扈的意味。他随意地挽着衬衫袖子,修身的牛仔裤上印着一对脏兮兮的泥手印,看着格外滑稽。他抬手取下来衔在嘴角的烟头,抖了抖烟灰。

      摘下的烟头被男人碾在了垃圾桶上层的石粒上,直到趴地上的小年轻个个揉着屁股走了个干净,头也没抬,漫不经心的问了句:“和他们一伙的?”

      沈晔哭笑不得,捉摸不清自己和那群自认“老子天下第一”的小年轻有什么相似点,郑重其事地摇摇头:“你这样的待客之道,是赚不到钱的,师兄。” 他的身上有一种和光同尘的气质,凭空给人蓄满了亲切感。

      男人这才抬起眼皮,“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眼:“你来的挺不是时候,而且,看到外面那牌子没?本店今日歇业。”

      他的脸隔着雨幕看去,显得格外扑朔迷离,那双眼睛看来就像是隔了曾纱,模模糊糊,怎么都看不真切。

      沈晔向前走了几步,笑容得体,假装听不懂此人在含沙射影自己瞎,迈步走到他面前:“师兄义务帮咱们人民警察处理社会流氓,大大减轻了咱们的工作压力,我这不是奉命给你带了面锦旗来,怎么,难不成还要特意挑一个黄道吉日?”

      岑好公民眼角不动声色地一抽,随后往里退了几步,给他腾了个地,竟神乎其技地变了脸,冲着沈警官笑出了一口齐整的白牙,只见他随意摆摆手,摇身一变装起了大尾巴狼:“谬赞谬赞,你们警察同志真的是太客气了,这都是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该做的,再说身为曾经的人民警察,我当然要体恤后辈,应该的应该的。”

      沈警官很快便折服在此人的三尺面皮之下。

      网吧规模挺大,分上下两层,浮动着股历久弥新的烟草味,装潢的很复古,前台的电脑上放着悠扬的G大调,显示出此间主人不凡的品味,此时倒是空无一人,显然今天是不准备开门了。

      “师兄。”他突然加重语气,打断了此人不着四六的胡扯:“咱们也有五年没见了吧。”

      “嗯,无事三竿的你来潼城干嘛?”岑凯文一身跋扈的资深流氓气质收放自如,先是走到门口去把店门拉了下去,然后转身走进前台,娴熟地从冰箱拿出瓶啤酒灌了一大口,转手又从边上的隔间里掏出了罐纸盒的牛奶,不由分说地搁在沈晔跟前:“大晚上喝酒不好,喏,你喝这个,有助于睡眠。”

      沈晔:“……”他懒得和这种严于律人,宽与律己的二货计较,皱着眉头把牛奶盒戳开抿了一口:“新调来的,明天去市局报道,今天没什么事,顺道来瞅瞅你死了没有。”

      “借你吉言,我现在吃嘛嘛香,身体倍棒,徒手能干翻一个足球队的小流氓。”岑凯文反唇相讥,挑衅地撅住对方投来的视线。

      毫无疑问,那是一双十分好看的双眼,眼角微微翘起,颇有些“眼带桃花”的意思,偏偏他的神情又正经到稚拙,叫人看不出一丝轻佻。头顶的三盏彩灯坏了两盏,只剩一台苟延残喘,昏暗的彩光为灯下人恰到好处地镀了一层“柔光”滤镜。

      只可惜滤镜下的男人毫无身为观赏品的自觉,把一路上没离手的档案袋拍在了他面前,心累地一摊手:“老师那边在做一个旧案子的课题,让我帮忙跑趟腿。

      岑凯文不怎么在意的拆开封条,说:“那老东西还真闲不住。”

      沈晔的指尖在那被扯下的封带上敲了三下,昏暗的灯光下,封袋上印着的绝密二字格外扎眼:“那桩案子和你有关。”

      岑凯文就着对方陡然严肃的表情收了那玩笑的心思,档案袋里的是一沓很有分量的资料,搁在最上头的是一面被剪裁成正方形的报纸,虽然有被人细心收藏,边缘却依旧有些泛黄。

      潼城市警方侦破“4.13”事件,凶手陈某死于吸毒过量。

      岑凯文的手倏地一顿,凭空吸了一口发霉的旧事,那张旧报纸落在了地上。

      他轻轻叹了口气:“到底是那老东西半身不遂,连一个电话都没工夫打,还是师弟此番是特意来套我的话。”

      沈晔不予置评,他的坐姿看起来十分放松,双腿交叠,整个上身都靠在软软的垫背里,一只手随意的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捧着那罐不知道哪个国家生产,反正就是写满了外语的冰牛奶,偶尔摇晃一下,仿佛那里面装着的不是可笑的睡前饮品,而是罗曼尼康帝。

      岑凯文捡起那张旧报纸,放到了一边,拿起了搁在最下面的那份泛着黄的旧档案,抖了抖灰。

      档案年事已高,还是手抄版的,当年负责记录的老刑警字迹相当漂亮,事到如今依旧不难辨认。

      岑凯文先是一哂,接着简短的说:“这是八年前的旧事了。”

      那时候的岑凯文才刚毕业,托了自家老爹的关系混进了刑侦队,空有一腔热血,每天都幻想着能拯救世界,成天臭着一张俊脸,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看谁都不顺眼,恨不能将“老子天下第一”沉甸甸地挂在眼角眉梢。

      和他同期进队的还有个小青年,叫徐航,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干部子弟出生,所以人都管他们叫“少爷”。

      “刚开始有个男人来报案,说是女儿失踪了,那时咱们都没多在意,毕竟他女儿又不是十来岁的小孩。那姑娘二十出头,或许是和朋友出去玩没有和家长报备。局里备了案,一直帮忙寻找,但是没有线索。”

      “后来的一个月中,先后有五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女被报出失踪,不过这在当时也不算什么,谁也没把这和命案扯上边。要知道偌大一个潼城,光是流动人口就有好几百万,每年意外失踪的人数没有上万也有好几千,要都那么‘走运’那平均下来每一年半就能填满一个万人坑。”

      岑凯文说到这,话音一顿:“直到那天,也就是四月十三号,110接进来,说我们辖区内有个清洁工报案,清晨工作时,在一处化工厂的废址处发现一具女尸。后来我们火速出警,你猜怎么着,受害人名叫容静,就是最开始登记失踪的那姑娘,死于是失血过多,全身被砍了三十多刀,心脏被剖出来,最讽刺的是凶犯在杀人后还亲手将女孩的胸口缝合起来,好像生怕让其他内脏大白于天下一样。后来一具具尸体浮出水面,死法不一而足,唯一的相同点就是受害人都被取出了心脏,并缝合完整。当时这起重大连环杀人案被迅速转交给了市局,市局成立了专案组。”

      沈晔点了点头,前面说的那些信息都是卷宗里有迹可循的,他把空的牛奶盒放在了吧台上,插嘴说:“后来专案组通过现场排查在第六位受害人遇害的小巷内找到一个意外的指纹,属于一名穷凶极恶的通缉犯,最终在群租房内找到其尸体,死因是吸毒过量,警方还在陈某群租房内找到了六枚用福尔马林保存的心脏。”

      “只是我不明白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铁证如山,为什么你还是对这件案子存疑。”

      岑凯文顺手把空盒子拿到手里,捏成纸饼扔进垃圾桶:“哦,你要是还想和我聊这个,我至今坚持自己的判断,案子还没有结,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太刻意了。”

      吧台边上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复古的窗帘将遮未遮地拉着,窗外的万家灯火透过窗帘缝隙钻了进来。

      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鼓噪的蝉鸣卷土重来,月亮高高挂在九重天上,仿佛一道不谙世事的目光。

      不过这个城市太大,大到任凭你是呼风唤雨的商界名流,亦或是路边炒田螺的光膀子大汉,都不过是沧海一粟。也总会有灯火照不亮的地方,正弥散着难以想象的黑暗。

      幽暗逼仄的小巷中漆黑一片,边上的路灯早已寿终正寝。

      女人静静躺在小水泊中,衬衫领口的扣子被解开到小腹处,面庞被月光打亮,显得格外苍白如纸,只有唇角的朱砂痣还带着点嫣红。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胸口巨大而狰狞的伤口也被人仔细缝合了起来,严丝合缝。

      月光流连在女人身畔,清风拂过,更像是一声叹息,随后又转回了乌云的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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