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志

作者: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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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灵2



      天上不知何处浮着三座神山,一曰蒙睿,二曰无端,三曰苦厄。神山淌出三道流水,汇成一汪天河,坠入大地。
      这河数数千里宽广,烟波浩渺,把大地一分为二。自上俯视,大地就如同八卦图一般,河阴为冥国,河阳为人间。地上河浮着无数不知名的岛,既不属阴,亦不归阳,都是亘古蛮荒之奇地。
      这河在人间,唤做白川。
      西方有国名黎,地处白川旁绵延的山岭里。在这山岭中,有一座被百姓称作四方山的山。只因为这山四面围合,内有深谷,百姓们就这么瞎叫了。
      但这山本来的名字,叫的是镇魂口。
      因为四方山其中的一面崖渚并非普通山石,而是连接着横跨白川的长桥奈何。桥上过客来往,络绎不绝,既有阳间人,也有阴间鬼。
      这个地方,普通人是找不来的,除非有一日脖子上挂了黑白无常送来的令牌,那时便是不想来也不得不走一趟了。
      日过中天,陈昀一行三人便落在了四方山顶。
      陈昀不说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致秀也没有多问。即是打算久住,那便得白手起家。山上别的木材不多,独独生了许多竹子。致秀坐在石头上仔细画了图稿,打算建一座竹楼。
      致秀干活的时候,陈昀在一旁抄着拂尘抱着孩子静静看着。致秀是一个比书生更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家,哪里干得动粗活。可他实在不敢央着看起来很不好相与的陈昀与他一同辛苦,他拼命干了一天下来,陈昀嗯了一声表示嘉许:“不错,先去我建的石屋休息,明日继续盖吧。”致秀睁大眼睛:“什么石屋?”陈昀答:“我拿法术变的。不过不及你这个手工建造的有人情味,可能住的不太舒服。”致秀看着自己满手的水泡觉得,他可能是故意的。
      石屋里头清凉干爽,屋旁边生了许多草药,香得淡淡的。屋里头光也是淡淡的。致秀在石屋窗前搭了张小案,这样他总算有了作画的地方。小神仙被陈昀搁在拂尘变的摇床里,睁着大眼不停的瞅致秀忙活。致秀想起什么,回头向陈昀笑:“道长,我们给小神仙起个名字吧。”小儿似乎听懂了,咯咯咯附和着笑起来。陈昀沉吟半晌说:“今日天晴了,蓝的甚好,叫唐湛吧。”
      致秀道:“我看三界那些话本传说里讲,三神山上的帝君往往在践基前才下凡历劫,梵天净的那位掌命途的夐疏大帝不过即位两三千年么,怎么这么早就让小帝君下人世体会众生悲苦?”
      陈昀不知在雕个什么东西,淡淡答他:“我想,也许是小帝君犯了什么错,下来领罚了。对外就说是提前历人生百苦罢。”
      致秀惊愕:“我看人间话本中传说这小帝君少年天才,乃是小一辈神中楷模,他能犯的了什么错,值得老天专门降一个劫来罚他?”
      陈昀道:“我不了解,但总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罢。”

      陈昀来到这四方山,别的正经事不做,日日喝茶下棋。日子久了,致秀也看出来他是在等着什么。
      陈昀等什么他无法知晓,但小神仙下来历劫因了桩什么苦衷,致秀很快就了解了。
      解答他疑惑的是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山中微雨,不速之客专程造访。
      那日陈昀出去伐竹,致秀独自在家中照看唐湛。好不容易把小神仙哄睡着了,致秀便走出卧房到堂下练习画艺。
      天色昏暗,风声穿林,夹杂着几声叩门声。
      致秀不知山中何人来访,不敢贸然开门,温声道:“敲门的是哪位朋友?”
      来人冷声答道:“我来请大师为我画张相。”清泠泠的女声,冷淡而礼貌。
      隐居山中后,致秀许久没有收到如此邀请。真不知这人是如何找来。致秀想她一个女子赶了如此多路,诚意满满,便扬声请她进来。
      致秀为她倒了杯水,转身递给来人。一回头,只觉眼前一亮。
      只见门口那女子长身玉立,身材比一般女子都要高挑些,瘦的潇洒。穿一身黑锦华服,皂靴箭袖,做得是男儿打扮。她脸上无甚表情,正抱着胳膊淡淡地看着致秀。
      致秀他画过许多相,其中不乏艳丽女鬼,却从未见过这般女子。她眉眼锐利而冷淡,鼻翼很窄,眼眶很深,面容是冷玉般的苍白,白的诡异,黑发半束半披,黑的也诡异。面容精致得几乎不像真的,极具视觉冲击力。
      致秀跟她说话,不由得有几分紧张:“这位小姐,坐着歇歇,喝口水吧。”
      女子挑眉:“不必劳烦了,请问大师是否愿意为我画像?只怕大师已经封笔,是以匆匆赶来。”话罢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白玉锦盒放在桌上:“这是报酬。”
      致秀并未去看那锦盒,微笑道:“不曾封笔,自然可以画。还请姑娘坐下稍候片刻。我且准备笔墨。”
      女子依言坐在藤椅上,手指一下下敲着盘起的胳膊,分辨不出她是出神在想什么,还是等得不耐烦。
      致秀终于备好了纸笔,细细打量起女子来。他很快注意到女子腰间别的那把骨笛,笛上雕刻着一抿妖娆的红唇,十分传神,致秀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总觉得那唇似乎咧开了对他笑了笑。骨笛之旁,还挂着一阙铜铃,很是眼熟。致秀觉得,自己一定在哪里看过这铜铃。
      他观察那女子许久,才动笔画起来,画得倒是很快,笔力绝佳,设色精彩,女子全身虽只有黑白两色,却被他用出了千种风情。
      致秀眼风扫过一旁的铜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他一心扑在画上,没有多想。
      画了几笔才猛然惊觉,那正对着女子的一方铜镜,映出的竟是空荡荡的一把椅子。
      致秀的冷汗倏忽出了一身,这女子,怕不是人。但他女鬼见的不少,总算没有大惊小怪,依旧不动声色的下笔。
      深山,暮色低垂,这一方小室中烛火微漾,对坐的两位却相隔阴阳。这场景诡异中透出些风雅缱绻。
      画至酣处,陈昀砍柴归来,推门而入。陈昀放下刀,一抬头便看到藤椅上坐着的女子,不禁面色剧变:“牧野迷途?”陈昀修炼道法,亦能见妖魔鬼怪。但不知是什么妖魔能让陈昀大惊失色。
      致秀疑惑道:“什么?”但很快反应过来,牧野迷途,那不是任何的普通鬼怪,那是一只修罗。开天辟地以来,天地间只降生过四只修罗,前三只无一不掀起血雨腥风。
      而这位修罗年纪轻轻,却最是神秘。传说无数旅者偶遇她于牧野之中,都被笛声所迷,终生走不出笛声所化的一方天地,只好将元神献祭。
      但牧野迷途很出现在人间,只在冥界兴风作浪,所以无人见过她的真容。且因她所吞多为恶鬼,在人间风评一向不错。在想象瑰丽的传说中,牧野迷途一向是个俊美无俦的少年,被人间许多女子遥想,却不想原来是个女鬼。
      牧野迷途依旧盘手坐的悠闲,冷哼一声,头也没回:“走在桥上就闻到你这道士的味道了,怎么,想收了我?”言语中似乎对天下所有道士都颇为不屑。
      陈昀一甩拂尘,端的是道骨仙风:“阁下若不来找麻烦,陈昀何必动念头收阁下?再说贫道还是第一次遇上修罗,不一定打得赢。”
      牧野迷途听他报出姓名似乎十分惊讶,猛地转头站起来道:“是..陈昀道长?”倒是收了那语调中时不时透出的嘲讽。
      陈昀不知她何意,点头道:“正是贫道,阁下有何指教?”
      牧野迷途急走到陈昀身边。致秀不知是否是自己听错,牧野迷途声音有些急,也不再清泠泠:“指教不敢,道长怕就是呈蝶点给....沐袖的..师父吧?”
      致秀常看神鬼话本,自然知道呈蝶就是那梵天净的尊贵帝后的闺名,敢直呼其名的估计也只有眼前这位姑娘了。至于沐袖,那正是小神仙曾经的名字。
      他心中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测,他似乎知道了,小神仙历劫是犯了怎样一个错误。
      陈昀心里却很是戒备,问道:“是便如何?”
      牧野迷途热切的眼中突然间漏出点迷茫,就好像一川河水中舟灯渔火顿灭。她低头自言自语,不知是对着谁说:“是又如何?是的话,我岂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却在此处偶相逢?”她转头问陈昀:“道长,沐袖此刻在何处?可否让我见见?”
      陈昀道:“帝后托我护着小帝君安危,恕贫道不能相告了。”
      牧野迷途说话斩钉截铁:“我只见见他,远远看一眼,绝不做别的。道长信我。”
      陈昀道:“在我不确定我能否胜过阁下之前,我绝不让你见他....”
      牧野迷途未等他说完便现了形,化为实体,拔出陈昀腰间的剑对着自己当胸三剑,又把剑插回陈昀腰间。她出手如风,陈昀根本来不及阻止。一个道人随随便便就被人夺了兵器,可想而知内心有多惊骇震怒,陈昀生平头一次生出些害怕的情绪来。他自问剑术高超,三界能拔了他的剑让他无力反抗的,他还从没遇见过!
      牧野迷途拿陈昀的宝剑自戕三下,剑剑不留情,胸口破出三个深黑的洞,看着十分可怖。她笑一下:“听说道长的剑用的是锻造开天辟地的昆吾刀剩下的石料,果然不错。”她脸色白的吓人,再开口时声音却依旧很稳很诚恳:“道长,让我见他。”
      她自损实力,以表明自己绝无恶意,甚至不怕陈昀趁机取她性命。虽然看起来似乎有诈,但陈昀的宝剑一旦出鞘不伤恶鬼绝不不安静回鞘。此刻宝剑分明饮足了鬼怪之气,陈昀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指了指卧房。
      牧野迷途站在卧房门外片刻,才推门而入,门内的石床上躺着个极其漂亮的婴儿。牧野迷途一愣:“沐袖...”
      那婴儿睡得香甜,睫毛在白嫩的脸上投射下一片阴影。好像没有任何的忧愁。
      牧野迷途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一瞬不瞬。
      他忘了,她还记得。痛苦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这样也挺好。
      半晌她把门掩上,道:“呈蝶封印了他的记忆,嗯,历劫嘛,自然要如此。”说的很笃定,很轻松。
      这倒是令致秀猛然生出一种同情的情绪来。牧野迷途虽然是修罗,降世百年,算来也不过是个少女。致秀温言问到:“鬼王可与小神仙有旧?”
      牧野迷途笑了笑,那笑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有恩亦有仇,对他来说,此刻恩仇全消,可以将我忘了。”语罢又开玩笑地道:“只愿他随道长学艺,日后莫要来收我便好。”
      她自己说完这番话,自己的脸倒又苍白了几分。半晌道:“这画像本就是我去忘川前想要留给沐袖的,既然在这里遇见了,这画我就不带走了。二位帮我送给沐袖吧。”
      致秀心想,这鬼王一向神秘清冷,不想也有如此一片深情。他心软重情,立刻答道:“我一定替小神仙收好,他长大我就给他。告诉他画中的人是...”
      牧野迷途摇头:“不必告诉他画中人是谁。劳烦二位了。”说完便转身慢悠悠走出石屋。背影有那么一丝寥落。
      陈昀如临大敌了半天,人家却就这么走了。他耸耸肩,对致秀道:“在镇魂口住,不要随便给人家开门。你天生灵目,能见凡人之不能见,根本分不出对方是人是鬼。”
      致秀却只问:“方才道长,如何一眼认出牧野迷途?”
      陈昀道:“我认得她的法器,就是那别在她腰间的“赤唇”鬼笛。”
      致秀道:“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途百种花。真想瞧瞧这“牧野迷途”是怎样了不得的一番风景。”
      陈昀笑道:“为了你的性命考虑,还是不见的好。”
      里屋的小唐湛突然醒了,哭闹起来。致秀进屋去哄孩子:“怎么了,小神仙怎么突然哭了,他平常可乖得很。”
      陈昀若有所思,没有回答他。
      七八载时光匆匆,小唐湛果然长成个极聪明漂亮的男孩儿,举止亦高雅矜贵,只是话格外少些。致秀瞧着倒真是与人间塑的神像一般模样,但周身那仙得不得了的气质神像却塑不出来。
      山中日月长,陈昀虽说收了唐湛做自己徒弟,但并不常指教他。
      但这一次,陈昀却把唐湛叫来,要传授他一套剑法。
      唐湛学的很快,但学会了剑招,远不等于了悟。
      陈昀道:“孩子,八年来我和你致秀小叔住在这里,便是要等一件事,此时事来了,我要去应。”
      唐湛问:“师父,是什么事?”
      陈昀道:“我抱你回来那天,算出了自己的大限之日,师父要羽化了。”
      唐湛和致秀一起睁大了眼。陈昀却没有解释,接着道:“你天生有灵气,修炼上我没什么可以指点的,这套剑法是我的师父教给我的,告诉我要除妖降魔,护人间太平。”
      唐湛道:“师父您要我日后收鬼除妖吗?”他自小住在镇魂口,往来生灵看惯,并不如何害怕憎恶非人之物。”
      陈昀微微笑了笑,天地有灵,没谁规定人是唯一的灵。但神仙总把自己当作天地正道,以己度彼。他带着唐湛自小住在这里,就是为了让这未来的小帝君明白,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因此他道:“鬼不作恶,自然不必收。即便作恶,也要看看有没有作恶的因由。我要你去收鬼,自然是收作恶的鬼。当然,若是遇到作恶的人,你也不必容情。”
      唐湛点头表示知道了,却一直看着陈昀。
      陈昀叹口气笑了,摸了摸唐湛的头发:“你知道的,你不是普通的凡胎□□,师父也实在算不出来你我是否还有再见的缘分。孩子,你和你小叔叔保重吧。我下山了。”
      唐湛却拉住了陈昀的袖子,稚嫩清冷的童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一定会有缘分。”
      致秀有些动容,他一定是见不到了,不知道小神仙和陈昀再见时,又是何地何日何身,陈昀一生东奔西走,世事如乱草,肆意疯长,茎茎催人老。他有时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有时又辗转他方。末世多鬼怪,陈昀总是很忙,他收许多恶鬼,除许多奸佞。以他的道行,早该飞升,但他却不愿飞升,只愿为人间多做一点事。人世的苦难,天上神佛只知袖手,静观众生苦厄。陈昀却愿意为了众生令自己一生苦厄。
      他最后的这桩事,不知是怎样的尘缘,要用性命了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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