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志

　　1、楔子
　　这场雨好像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画师静静站在朱红大门前的屋檐下避雨。往日迎来送往的唐府大门，如今只孤零零站着他一个人。
　　没有其他人来避雨，整个京城，也没剩下几个人。战乱荒年，连皇帝都逃出城了。百姓携家带口而去，还留下的人，甚至拆了王府那錾金彩绘的门柱当柴卖。
　　据着民间的传言，画师躲雨的这唐家似乎出过几位皇后。如今后宫里艳名极盛的一位宠妃，便是唐老爷的闺女。曾经的高门大院，到如今成了流浪汉聚集的避难所。里头的人大都饿死冻死，尸体的恶臭混着沉淀了数十年的脂粉熏香越墙而出，闻起来格外惊心动魄。
　　画师就这么立在层层铺开的暮雨之前，他一点也不急。因为即使雨停了，他也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事情可做。
　　他生来就是画画的，除了这个，他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就连此刻，他也在心里暗自描摹着远方颓圮的重重亭台楼阁，手指微微动着，好似在做着握笔转腕的动作。那是一双比女人还要细□□致的手，似乎为了握笔而生。而他本人长的也清秀里透着女子的温婉。可这一张本该讨人喜欢的脸上，偏偏长了一抿血红的嘴，好像似杜鹃般时时刻刻在嘴里含着一口血那样，说不出的诡异。
　　天暗了下去，从群青转为黛，雨下得更急，毫无缠绵悱恻的意思。秋天里这样的雨，入夜格外冷些。画师躇踌半刻，推开了门，他得找个地方暂歇一夜。
　　狮子铜头随门分成两半，张开了血盆大口像是要吞噬什么。画师熟门熟路地绕过院子，登上喑哑作响的木楼梯。
　　一步，一步，他是有些害怕的，因他不知道楼上会有什么静静蛰伏着，等待着他。
　　是的，他生来，就看得见那些非人的存在。侯门世家的老爷太太们总说他的鬼神像栩栩如生，像是要破纸而出那样。他们不知道，每次作画时，他都能看得见那些房梁上、神像后头静静微笑着的鬼怪。
　　有那么多人死在这样萧条破败的深门大院内，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可能会出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就在他登上最后一阶的时侯，府外长街尽头，疾步走来一个灰袍道人。
　　道人走的很快，却依旧从容。左手撑着一把油纸伞，右手端着拂尘。无边的无根水倾泻在他伞面上，雨线从伞柱滑下来的时候，露出伞下那星子一般的眼。

　　画师推开雕花的大门，他记得这里从前是一位夫人的居所。他曾给她画过像的。
　　屋里头咿呀地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画师手一抖，门腾地大开，门外的风和雨呼啸而入。门里纱帐内依稀躺着一个女人，眼睛像含着一汪芙蓉瓣似地，肿胀，绯红，柔美。她眼睛里发出这样温柔的光来，却本是个将死之人。尘土黏在她脸上的汗水和血污里，看不出丝毫本来的姿色。下身更是几乎躺在血泊里，在那肿胀雪白的双腿边，躺着一个白嫩嫩的婴孩。她眼里的光，都是因为这个新生的婴孩。
　　画师不肯相信地唤一声：“三夫人？”女子喘息着点头，声音又哑又涩，像秋风中不住抖着的枯叶：“是...你，致秀啊。”致秀，这正是画师的名字。举国无人不晓的大画家的名字。短暂的惊愕消退，致秀明白了，一定是三夫人快要临盆，奔跑颠簸不得，无法随众人逃难，只好选择留在府里养胎。下人都跑了，她没人照顾，生完孩子便几乎油尽灯枯。致秀哀叹到：“是我，夫人。”
　　女子面上浮出一丝笑：“是你就好了……”然后是长长的一阵咳。她终于说不出话来，指了指孩子。
　　致秀心思细腻，立马就明白了，他急切地说：“我会照顾他。”这致秀也是心思纯善至极，又一心投身绘画不理俗务，甚至想都没想就脑袋一热要下了这个小拖油瓶。可他自己又向何处去讨生活呢？无论如何，这确实是三夫人等着的那句话，这秀美女子渐渐混沌的眼眸里溢出一滴泪来，这样大的恩，她已经没有此生能去报还了。
　　夫人的身体渐渐冷却，新生儿的气味却引来了众多好吸阳气的鬼怪。那些虚幻的影子争先恐后地凑向那小儿，眼里溢出贪婪。他们尖尖利利地怪笑着，伸出粘腻的长舌头舔着小儿的身体。致秀大叫：“吃不得！快走开。”一只女鬼惨白着一张脸对致秀妩媚一笑，几乎瞬间就攀附上了致秀的背。致秀被缠住，剩下的阴魂们便毫无顾忌地想要夺了小儿的舍。说来奇怪，小儿胸前竟有金光一闪，几个靠得近的鬼登时被照的魂飞魄散，再也入不了轮回道。
　　致秀这边拼命想甩掉女鬼，女鬼却几乎快要把他的生魂吃掉。他命悬一线之际，一道清光一闪，女鬼已被斩于剑下。致秀愕然回头，自己背后施施然立着个清癯潇洒的年轻道人。致秀尚未看清他如何出剑，他剑已回鞘，还来得及拂拂衣裳上沾的水珠。
　　致秀回过神来，恳切地说：“有劳道长施予援手。”那道士却不理他，只丢下“顺便”二字便匆匆朝那小儿而去。不知这看起来年纪轻轻的道人什么道行，那些鬼怪见了他竟都丢盔卸甲而逃。那道士冷哼一声，也不理会。抱起小儿便细细端详，见他无碍，才放下心来。抱着小儿就要跨门而出，全无理会致秀的意思。
　　致秀犹疑片刻，想到自己毕竟受人所托，斟酌道：“道长，不知可否留下这小儿。这小儿的母亲已把孩子托付给了我。”道长淡淡道：“哦？是吗？巧了，这小儿的母亲也把他托付给了我。”致秀一愣，喃喃道：“怎么可能？那我怎么办？”
　　道长已走到门外，半晌，回到：“你先跟上来罢。”致秀想了一下，觉得也没什么不可以，还真的跟了上去。
　　雨歇了，东方掀起鱼肚白。风很湿润，很清朗，带着些微萧条的冷。致秀这时才定下神来仔细瞧这小儿。这男孩子眉目极精致，粉雕玉琢的，颈上挂着两阙铜铃。想来刚才就是此物救了他。致秀问道：“道长也与三夫人熟识吗？”道人道：“不认识。”致秀：“那道长方才说这小儿的母亲把他托付于你是...”道人指天：“无端山无常殿崇明玄宫的帝后托我照顾他前来历劫的孩儿。”致秀吃了一惊，久久说不出话来，惊讶道：“那...这位小公子，是...小帝君？”
　　道人凉凉扫他一眼，并不答话。致秀又问：“这铜铃是天上的神物吧？”道人点头。致秀不停：“道长如何称呼啊？”这回道士倒是开了口：“贫道陈昀。”致秀咋舌，竟是陈昀？民间总喜欢参拜这位道长的各种画像、雕像，因这道长行走四方，素有侠义之名，法力被传的神乎其神。致秀甚至还替人画过他的像，那幅画他以自己的想象把陈昀画成了个仙风道骨的老头，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年轻。
　　致秀笑道：“久仰道长之名，不知道长此去何方？”
　　陈昀摆摆拂尘，凝眉道：“西方四方山，路途遥远，公子可要同往？”
　　致秀温和一笑：“无论他是何人，来自何处，对三夫人来讲，只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孩子。致秀既受人所托，定不辱命，既然同往。”
　　陈昀总算露出点笑意，拔出长剑道：“路途虽远，御剑不过半日。公子敢上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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