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志

作者: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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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撞邪



      北冥之国,有忘川。
      忘川在渚涯之下,深万丈,永恒是一片混沌与粘腻。
      一位甚为高挑灵活的黑衣女子满身伤痕地从水里爬出来,越过礁石,爬上涯。她望着忘川迎风而立,嘴角微微挑起,那是一种介乎于嘲讽与得意的弧度。
      总算从那锁了她十七年的破河底下逃出生天,她抬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小凉棚,颇为憎恶地看着这天甚好的日头。刚逃出水牢,老天爷就用这种晴空万里的鬼天气迎接她,她颇觉扫兴。
      是的,她是一只修罗,修罗都讨厌太阳。
      四修罗之一的冥阡。
      踩着无数鬼的魂魄,无数妖魔的尸骨上位,方为修罗。再凶神恶煞的厉鬼邪灵,也比不上这个词的威慑力大。
      冥阡出来的第一件事,便千里迢迢赶去人间一坟地,找了半天找到那块熟悉的碑,哐啷一脚踹过,尘土飞扬。待尘埃落定,她已经站在一座杂货铺子里。
      这个铺子仿佛被遗弃了几万年那样尘雾弥漫,但又带着天天住人才有的烟火气。一座座高得没有尽头的货架插入层层尘霭中。冥阡那一脚,让铺子的大门那儿射进几束日光。一串串尘珠下,依稀能在货架后的柜台那辨认出一个人影。
      人影白衣飘飘,神奇地纤尘不染,正边摇蒲扇边闭目养神,听见踹门声,哼哼着:“没见老娘在关照大街贴的告示吗?本店打烊了,预计百年之内不做生意,管您是天王老子还是西天佛祖,出门右转,慢走不送哈。”
      冥阡挑了挑眉:“小七,我。”
      柜台那头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摔下去了。冥阡眉间细细抽起来,七洇这十七年到底长胖了多少斤?刚才那声音是猪砸在地上才能发出的吧。
      屋子里终于亮起了灯,一盏一盏的对锦鲤铜宫灯吐起了明亮的泡泡。冥阡盘手倚门而立,视线的尽头,并没有胖子,一位弱质纤纤的小美人正一脸呆滞地爬起来,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来人,眼前这阴气森森的神秘少女,可不就是她七洇的闺中密友冥阡?
      七洇一脸浮夸地说:“该没有吧,没有吧,这才十七年,冥挚友的禁闭就关完了?老娘一百年不做生意的告示都贴出去了啊。”
      七洇不能自己做生意的,没有冥阡帮她算帐,她得赔死。
      冥阡走过去拍开七洇葱段般的纤指:“真是我。”
      七洇拍手:“大喜大喜。你进去那天我埋在灏朽河两坛子酒,本打算待你出来它们也成了百年陈酿,我们挖来喝。谁知你这么快被放出来,只好用我的藏酒替代了。”
      七洇在店里头走来走去,摸出一堆瓶罐碗碟,装着各种酒水零食。
      冥阡看她忙碌的背影,淡淡补了一句:“我逃出来的。”
      七洇僵了一下,然后突然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哦,你来我这儿,一定是想要我窝藏你。不多时,神族的人就会包围我的小破店,公子渊那厮会领着千军万马踏平我的店门,然后再把我做掉。好罢,我准备好了,为朋友两肋插刀。”
      冥阡敲了七洇脑袋一下:“瞎想,他敢?”
      七洇又呆了半天,指着自己问:“不对啊,你还认识我?不是说忘川会洗掉人心中最刻骨铭心的感情吗……你躺的是假忘川吧。”
      冥阡手撑着头若有所思的看向七洇:“这么看来,我的刻骨铭心竟然不是你呢。”
      七洇心痛地捂住胸口:“打今儿个起,三界里关于咱俩的绯闻就不攻自破了。”说罢又欣慰地摸摸她头发:“不过现在你肯定不记得公子渊是哪个山头的哪根葱了,挺好,真的,你终于把他给忘了。”
      冥阡低头笑一下:“这就是他的目的吧。摆脱我这个“多余的错误”,干干净净地和栀越开始。”
      七洇又怒又急:“你才不是错误!不许你这样讲!”
      冥阡道:“对了,我此来是找你要一样东西。”
      七洇有种不好的预感,眯眼道:“你要什么?”
      冥阡道:“防风刀。”
      七洇的杂货铺子上天入地找不到第二家。因为她什么都卖,什么都有。人世里诗仙喝过的酒,东坡的荔枝,帝王的玉玺,失落的名画....神话里椿的种子、任公子的钓竿、鲲肉鹏翅、招摇玉石...
      而这防风刀,传说是上古巨人防风氏的佩刀。他犯了错,被流放到冰天雪地的极北之地伐冰山。他的刀浸透了北地的寒冷,看着温润含光,可谁要是赤手去碰,准被冻掉手指。七洇知道冥阡要这刀是作何打算。九年前,鬼王兮夏为祸人间,掀血雨腥风,被道士陈昀锁入九龙永镇塔底。兮夏与冥阡、七洇自小一起长大,交情匪浅。当年兮夏于陈昀的那惊天一站里,七洇不会打架冥阡定要去救他出来,只是这造塔的石古古怪怪,无火却炙热无比,除非用防风刀,否则根本无法破塔。
      七洇按按冥阡身上的伤口讥讽道:“不疼是吧,不疼你就当它们不存在啊?你现在的身体,先养伤,成嘛?哎呦,真没见过哪一个硬闯忘川阵的,更没见过闯完阵还活蹦乱跳扬言要去掀了九龙永镇塔的....”
      七洇拉开柜台一个抽屉,把一双蝙蝠翅递给冥阡。七洇道:“哝,给你,人家寄给我的汤山鬼宴的邀请函,我不去了,你先去吃个痛快,补好身子,再来跟我要什么防风刀。”
      冥阡从善如流地接过,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七洇。
      七洇被这把她看的透透的眼神刺激的头皮发麻,嚷嚷道:“看姑奶奶干嘛?得了我承认我这儿现在没有防风刀,我得先给您四海八荒地搜罗去,非逼我砸自个“什么都有”的招牌是吧?你可烦死人了冥阡。”
      冥阡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拍拍她的肩:“辛苦了,小七。”
      七洇白她一眼,苦恼地撑着头想门路。

      所谓鬼宴,五年一开。这可不是什么好酒好菜,一堆鬼坐一起和谐地用餐的场合。而是小鬼吃人,大鬼吃小鬼,群魔乱舞,众鬼狂欢。集天下之残忍形状于一地,汇四方之血腥恐怖于一身。不是强者,趁早绕道。
      每回的鬼宴都要选一处地方来办。今年在汤山。因为鬼怪众多,总有强大的术士秘密潜入干一笔大生意,所以众鬼都防着外人。每年的鬼宴在何处举办,对外都是密辛。参加的人都要戴上今年特制的面具,进一步防着术士浑水摸鱼。
      冥阡破阵损伤颇多,急需吃些鬼补一补,今年的鬼宴,是非去不可了。
      但她最厌恶戴面具,反正也没有鬼敢为难她,修罗鬼王嘛,鬼见臣服人见绕道。
      冥阡离开的时候,独自走在一大片坟地里,四下静极,衬的一个细小的声音格外明显。冥阡自言自语道:“似乎出来后老听见这声音呢?貌似还是从我身上发出的?”她摸摸身上,竟从胸口掏出一枚铜铃。因为贴着心脏佩戴,这本该冰冷的金属犹自带着她不怎么高的体温。
      冥阡对着月光打量了半天,缓缓眯起了眼睛。这铜铃绝不是她的东西,纽阳山的铜、昆吾刀的刻痕、飘渺几笔弥若花的纹饰..是天家圣物无疑。
      这东西似乎已经在她身上戴了许久,久到她已经习惯它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可是现在她完全想不起这东西是如何跑到她身上的。
      冥阡把铜铃晃了晃,叮铃叮铃,刺得她灵台一阵刺痛。她一阵烦躁地把铜铃收入领口,又摸向腰间,摸到一管通体银白的骨笛。笛尾刻着一抹欲滴红唇,微微笑着似乎要饮血一般。正是赫赫有名的鬼笛赤唇。
      冥阡把笛子送到口边,笛声清越而出。诡异幽美的笛音中,一头九瓣梅花鹿自天上飞来,优雅地伏在冥阡脚下。冥阡勾唇,拍拍它的背,跳了上去。梅花鹿悠然而去,看似步伐轻缓,却迅捷至极。想来半日就到得了汤山。
      冥阡的坐骑蕊雪自冥阡被锁入忘川,就自己找了个北冥国的洞天福地清修去了。蕊雪长得漂亮,因此在冥阡心中它脑子就一向不大好使,事实上它脑子也的确不大好使。冥阡被锁的那天,是跟着公子渊离开冥界的,在蕊雪看来,公子渊是可信任之人,因此无需担心。直到冥阡消失了一年,蕊雪才反应过来冥阡是不是遭遇不测了。它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大闹冥界来表达不满,闹完了没事鹿一样修炼去了。这下冥阡出来,蕊雪也自洞府奔出,一路上也不遮掩,全冥国几乎登时怀疑冥阡是不是出来了。
      “我的天,难道是牧野迷途出来了?公子渊设的阵法想破就破?真给我们鬼长脸。”
      “不一定吧,谁知道这傻鹿急匆匆去哪里?冥阡要是出来,神族的人岂不翻脸?冥阡当年射星大典本就和天族的人结下不小的梁子,更何况崇明玄宫的小帝君为了冥阡犯下大错,帝后呈蝶对她深恶痛绝巴不得她永世不得翻身。公子渊就更不用说了,被这位未婚妻背叛,伤情很深呢。”
      “无非就是跟十七年前一般再打一架,牧野迷途还会怕神族的人?”
      “呵,鬼君卿云那个怂包就爱息事宁人,冥阡不怕他还怕呢。”
      冥阡自己当然不知道她的归来使北冥国又掀起了一场八卦她的热潮,群鬼马上要奔赴汤山,路途无聊全拿她当话题。连神族都听说了此事,虽然难以置信竟有人能逃出忘川,还是派人去忘川下查看了一番。
      只见破垣颓柱,十八条索魂链碎的可怜,粘稠的水中还有余血未散,偌大的忘川河底,哪还有冥阡?
      冥阡本就没打算隐藏行踪,反正早晚被发现,小心翼翼反倒显得猥琐。果然行至里汤山不远的永安镇,就遇上神族杀手。她浑不在意,来了就打,一开始对手往往落花流水而败,冥阡打得好不畅快。可冥阡本来破忘川之阵就受了伤,如今又添新伤,而神族杀手络绎不绝个个来送死,且越来越强。冥阡烦不胜烦,被耗的筋疲力竭,无法,只得化成女童模样避开盘查的低等神族士兵,在午夜的永安镇四处穿行。
      黑暗是夜街唯一的主题,亡魂野鬼在每一个角落游荡着。自黑暗深处,四面八方渗出无数鬼魂兮兮索索的提醒声,飘飘渺渺的:“冥阡,有神来了!有神来了!东南方!”
      冥阡勾起唇,从躲避的墙角站到了街中间。她抱着胳膊坐在鹿上,摇晃着雪白双足,那腰间的铜铃儿就叮当叮当响。尽管是这样小小一只挡在街口,便连月光也躲进了云霭中。
      四下无光,两锦衣翩翩而来,一人持弓,一人擎锤,周身灵气四溢,竟是从前打过架的老朋友。
      他二人看到巷口鹿上诡异苍白的小孩,仿佛话也不说,当即开弓举锤,击向冥阡。冥阡只微微侧身,就避过了两道凌厉至极的攻击,她按响腰间的笛,那笛身白骨一般颜色,笛尾刻着一抹半启红唇。
      那持弓少年道:“鬼笛赤唇!”
      冥阡冷淡地看着他,这神情与她此刻的幼童模样极不协调,透着几分诡秘。她把笛子凑到嘴边,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遇上九珠弓、玄铁锤了,怎能不吹一曲以飨远来者?”
      笛声清亮,甚至带着几分调笑,可是这样的曲调冥阡吹起来只吹得人头皮一凉。月亮重新现身,桂华泻于九天,一镇之景不知何时在二神眼中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月下无边无际的芒花田野,银色芒草波涛轻软,荡漾而去,那骑鹿的女童亦隐于其间,忽隐忽现。两人顿时目眩神迷,微微笑着似要睡去。
      当时帝后派任务给他二神,他们还有些怯怯。心中浮现出她老人家在冥西山化为修罗的那可怖场面。但帝后赐他们神器,说是专门对付冥阡所用。由于早有准备,趁着元神还未昏睡,二神当即自封了五感,与冥阡打斗起来。
      封了五感,对上修罗冥阡,真不知道两位又聋又瞎的神官如何迎敌。冥阡赤手空拳与他们拆了两招,手指无意擦过那法器,突然心中咯噔一跳,全身都凉了。
      他们二人手中的法器,都是拿一种极稀罕的材料锻造的,这种材料与父神的昆吾刀来自同一块玄铁,专门对付难解的石料。寻常法器伤不了她真身,但这法器砍在冥阡身上,与切豆腐无异。冥阡当然不会轻易被砍到,但是那种渗入骨髓的痛苦又在她心间滋生。
      她笛声有些乱,曲调猛的拔高,诡秘至极。曲中织出的幻境渐渐笼罩了整个城镇,无数沉睡的无辜之人,坠入了永远不能醒来的梦境。
      突然,有乌木琴的声音传来,一只琴音化成的玄鸟飞入幻境,唤醒了绮梦中的人。
      冥阡手一抖,笛声停了。
      银色芒花的尽头,一位白衣公子翩翩而来,他身披月华,信手弹奏着乌木琴。他唇边含着三分风流多情的苦涩,苍白病容仿佛总为相思苦恼。他看着冥阡的女童模样,神色猛然苍白,像是猛然被过往困住,他停在蕊雪面前,不自觉地伸出手,仿佛要去扶一把鹿上的小姑娘。
      是公子渊。一别十七年,她以为躺了忘川就不会再恨他、怕他。可是她错了,她依旧如从前一样,不知如何面对他。
      她低笑一下,看着公子渊的眼睛:“怎么,神君大人很闲,也来凑热闹给我找不痛快?”
      冥阡那冷冰冰的眼神仿佛在提醒他,今日非往昔。公子渊避开了她的视线,兀自收回手,沉默一阵,倒是先回头对二位神将道:“此处便不用劳烦二位了。交给渊吧。”
      二位神将对视一眼,伯奕大帝坐下的红人公子渊大人他们两个小小的神将是在是招惹不起,哪里敢不给面子,对着公子渊一礼,先行离开。
      冥阡拍拍蕊雪的屁股,掉头道:“神君大人清闲,冥阡却还有事在身,先走一步了。”
      公子渊皱眉:“冥阡,我只问你几句话。”
      冥阡冷笑:“你不信我,又何必听我说了什么?神君大人不必追了,省省吧。”
      公子渊止住了步子,看着冥阡骑鹿而去的背影,有一点怔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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