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去

　　医师如约来诊，说身体调养不错，红脸也有缓解，但还是需要多加调养，不宜大动。这次医师没有配新的药，只是减少了分量。随行御医补了些补血调气的药材。寿宴的消息一来，苏乐也没有兴致去看什么药材了。敏贞忙着去让随行侍女准备演出的事宜。和亲是门面之行，为此，提选随行的侍女都有些舞艺或琴瑟技能，早在婚宴上就有所展示。所以此次寿宴不过是温习另一套表演罢了。相比这些多才多艺的侍女，苏乐这位公主却是真的不知所措。
　　要知道，她自小是被当作男孩养大。母亲是农家女子，在苏乐八岁时就因病去世。在她这样的小官家庭，请不起专业教导来支持琴棋书画，这些大家闺秀的技能。要说对这些技能一窍不通倒也不至于。闲暇时，她喜欢扒着桥栏听浙江河对岸的歌坊演奏江南歌谣，去相识的大家小姐家里玩弄乐器。但终究对女工和才艺似懂非懂，无法上台。
　　浙江是江南富庶之地，即便像苏父这样小县官，在浙江也能过得相当惬意，吃饱喝好没有问题。只是苏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在不惑之年到天子脚下任职，一睹京都风采。尽管这是由在京的同窗好友一手“提拔引荐”，有些不正道，但想到同僚一生都埋在浙江城内的小地方，能在国都高堂俯瞰天下是多少为官人的梦想？如此一想，这等人情怎能推辞？
　　于是，苏父带着十二岁的女儿，拖着装了满满一车行李的旧马车，租借了镖局的马，跟着镖局，意气风发地一路走向京都。
　　苏父一路兴奋得很，和女儿欢笑不断。“到了京都，乐儿想做什么呀？”苏乐不知道，她知道要去的这个地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但她不知道哪些是她可以做到的。
　　“爹爹想做什么？”苏父一听，抬起头，看着前方，眯着眼仿佛在描绘什么：“想做很多事，想给乐儿一个大大的家，想……”，他垂下眼，顿了顿，笑着说，“不知道站在高堂之上看京都会是什么样。”苏乐想，此刻的父亲就如同金榜题名时风华正茂的少年，那样自信又明亮。
　　“乐儿知道诗经有一首这样的诗吗？”苏父唱起了调，“‘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爹爹要和乐儿去乐土咯！”
　　当苏乐踏上京都的土地，看到这满目的繁华，才真正相信：这的确是“乐土”。
　　那些川流不息的车马人群，灯红酒绿的歌坊酒馆连绵江边和街道。虹桥横跨江面，渔船泛舟，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苏父好友到桥头为风尘仆仆到来的苏氏父女接风。这些一看便是京都有一定门面的人物，一个个妆容得体，翩翩绅士，颇有做大事的风度。言谈举止大方而不随意，让人感觉亲近，却又不敢一点马虎，怕失了礼数。
　　小官升迁京都，也只能做小官，过大的升迁容易引人耳目，所以好友只能还是将苏父安顿在少府监，让苏父做回老本行，说是做自己本行有自信。但对于苏父来说，仿佛换了个地方做一样的事情，心里有些不悦，但想想受人恩惠，遂不敢多说。
　　所幸好友的住房门路还挺多，介绍了一家挨着中心官员居住区的公家官邸。虽然比起浙江的官邸小了许多，但是好在地方设施齐全，也算清净，离官署也方便，在这样寸金寸土的京都，一个少府能享受到六品待遇的官邸已经羡煞旁人了。置办家具时，苏父一位好友见苏乐还小，身为官家小姐却没有一个仆人伺候，便大手一挥手，将自家府里新来的小丫头送给了苏家。与同署官员合在一个院子，便也连带享受了一两个月的厨娘和管家，算是打好了新人第一层关系。
　　苏乐也结识了院内同龄小孩。邻家的两个男孩是同族同日生，一个生于早晨，一个生于傍晚，故取名景明和景洛。两人看她打扮和个男孩一样，起先觉得奇怪，但是发现她也不像其他女子扭扭捏捏，便带着她一起玩，并跟她说在外就说是男孩，也就能快点混得进京都圈里。但这样的圈在京都不止一个，通常按照等级和家境分层。
　　“所谓不是一路人不上一条船，”景明指向门对面屋檐上说，“你看，这隔着几条街的对面，那些屋檐尖尖的气派公子，就和我们屋后边那些普通的商家小孩，更别说城外的农家小孩，绝不混在一个圈子。”苏乐踮起脚，往所谓屋檐尖尖的地方望了望，想找那个传闻中富贵人家琉璃瓦绚丽的光。景洛笑了笑：“很羡慕吧。通常都是如此，屋前的人拼命想远离屋后的人，屋后的人却拼命地想要靠近屋前的人，留下我们这些不上不下的，就只能自己混一个圈咯。”
　　一个圈子的小孩上一个私塾，玩一块地方，进一处山林，玩一种游戏。但终究会好奇别人家的生活，想尝别人家的香米。于是，屋后的小孩鼓着勇气越过街道观望那些尖尖屋檐，屋前的小孩也忍不住好奇走下台阶去探索“民间乐趣”。
　　但这样的“越界”换来的往往是一顿痛打。雄赳赳地走出去，怂着腰回来。屋前的住宅往往家丁众多，戒备森严，屋后的小孩往往还没能在边上观赏一番，就会遭到驱逐；而屋后的地盘虽然没有什么守卫，但是那些趾高气扬的做派，隔着巷子都能感受得到。还没等他们自己嫌弃地脏，就遭到了当地小孩毫不留情的驱赶。一个不小心遇到不识相的暴脾气，迎来的当然是两派相争，直接打起来。偏偏少年傲气，怎能因为一次受挫就轻易罢休。越是得不到，越是想接触。所以尽管如此，还是有大把的小孩不惜遭罪，也还敢“越界”。
　　苏乐在圈子里混了一段时间后，终于也得了机会去屋前的宅子“越界”一番。屋前为东城，东城所居住的是确确实实的达官贵人。皇帝赐宅都是赐东城的房子，所以除了大小皇室宗族落户，大多是现如今皇帝的宠臣。东城区又围绕水流和几个大户分为几块地方。河东住着最华贵的开国亲王——晋王，晋王有四个儿子，性格各不相同，年长的已在朝中入职，剩下十六岁的颜公子和十四岁的施公子。两位公子风华正茂，颜公子再过两年便要结亲，更是引得众多少女趋之若鹜。这次出行的有差不多十个人，几个丫头都去了河东。
　　景洛摇头叹气：“颜公子能纳几个妾啊，这些女人真是……” 一边看看身旁的苏乐，悄声说“你若想去便去呗，别因为跟着我们几个男的混，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可别怪我们。”苏乐正觉得他好俗气，想逗逗他，嬉笑，斜眯着眼看他：“你觉得我是当妾的人吗？”这一说让景洛一愣：“小丫头口气不小啊，人家可是亲王之子，当妾都是积了福分才有的造化。”苏乐随即换了语重心长的语气，拍了拍他的肩头：“造化弄人啊，澄晚兄。”景洛无言以对。
　　景阳跟着丫头去了河东，剩下部分去了河中的代王府，恩王府。代王和恩王皆是武将起家，建国功臣，后代王和恩王之子从文从武，都善骑射或兵器。每年的武举，代王和恩王都会派子弟作考官。
　　河中北部是文臣之地，两任宰相吴国公、宋国公皆在此地。偏西还有一处宅子，本是开国时最风光的赵郡王所居，独领后西山，但赵郡王出城驻守渤海后，不久病逝。现在居住在此的是荣国公，但荣国公信佛，早年出外不涉政，很少回府。府里主事的是世子，白砾阳。当初风光之地，如今却像偏居一处与世隔绝。其他大小官员和皇室宗亲都零零散散围绕在几处大宅之间，抱团宅子看似关系密切，实则政坛上暗潮涌动，谁也不知道东墙之上是敌是友。
　　景洛拉着苏乐要去代王府。“我可打听到，快深秋了，各位公子按例要举办骑射比赛。本来是后几天才办，但陈管家算卦说后几天会突然变冷下雨。我猜公子们肯定也找人算过天，一定会提前举办。果然这两日就看到有马队扛着箭过街到河中。”兴致勃勃的景洛一顿巧言之下，成功地拉拢了剩下的人，一同前往代王府。
　　苏乐突然想起往晋王府去的丫头，问道：“那晋王府的公子也会来参加吧。你刚才怎么不提醒那些丫头，这下子他们得扑个空了。”景洛故作委屈：“这不能怪我啊，她们又没问。每次都是想往晋王府跑，恨不得驻扎在那里守着那两公子。对这些骑射哪里感兴趣。”苏乐知景洛喜射箭，肯定不会如此忘了告诉她们：“我猜你是想摆脱他们，自己玩得自在吧。”景洛瘪瘪嘴，转身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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