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去

　　第一章我是苏乐

　　已经在世子府中待了两个多月了，相比过去难熬的一年多，这两个多月也算安安稳稳，便觉得日子也过得快了许多。从中原康朝到定元，漫漫三个月的长路，从孤独凄凉到喧哗的盛大婚礼，从星辰交替的帐篷到狐裘锦衣的宫殿。至此，终于过上平常的日子了。
　　但是这也许只是这定元王朝宫里人的平常日子，而并非是她的平常日子。毕竟，这是一个完全和康朝不一样的人生。吃穿用度都差异得很，气候更是干燥。刚来几日几乎每天醒来都会流鼻血，皮肤干裂变红，加上连日奔波，即便是吃药也未能缓解。婚礼时，侍从化了极浓的妆，才稍微盖住憔悴和不安。
　　那天，她偷偷把药给倒了，一盘冷水往头上一浇。尽管还没有深秋，一身疲态，这一诱发足以让病情瞬间加重。黎明时，额头烧了起来，坐了一晚的她终于睡了下去。被宫女推醒来，看着这模样，宫内立即乱了起来，熙熙攘攘地商量要不要推迟行礼时间。
　　“怎可如此，既是所有准备都已定，便按时走便可，我身子尚可行礼，无须多虑。”新娘坚持，不得不行。当然，这礼不包括“洞房”。当晚，在疲相烘托下，她只是稍微假装难受，便已经让王世子信以为真，当即让人传医师。王世子欲要训斥下人照顾不周时，她又拦住不让。并非是为能讨下人拥护，而是怕哪个下人无意看出破绽或是撞见她先前所为，使得自己动机暴露。医师问诊，一天折腾下来，王世子自然也不做勉强，让其好生休息。喝下医师的药后，尽管依旧连夜咳嗽，但终于得了安眠。
　　就这样病着过来了两个多月，除了按例的王世子妃礼节需要亲身外，从未出过门。侧妃和妾也经常往来问安。比想象中要过的妃嫔之争安稳多，倒是让她觉得这一病也值得。但是毕竟新来乍到，任何冲突都是在知己知彼下才能有所动作。或许过些时日，这些冲突还是在所难免的吧。此时，先安慰自己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罢。
　　快晌午了，医师该来问诊了，每每这时候，她都很开心。并非对医师有什么兴趣，只是闲来无事，倒是对异域的药材有兴趣，多个世艺。“今天医师是不是该来问诊了，为何现在还没到？”她对着一旁的苏浅儿说。
　　苏浅儿是她在家里就一直相伴的丫鬟，也是此次远嫁异国最亲近的人。其余伴随她嫁过来的侍从都是由康朝皇帝按照公主和亲配备的，当然也有随行御医。但是御医带来一些康朝用的药材，大概是水土不服，药对异国病征难以调服，所以并不能对她的病起效。所以王世子请来当地医师为其诊治。随行的侍女敏贞行事谨慎，每次行药，总是叮嘱御医将医师开的药再严查一次，才让公主服用。
　　“还未到时辰呢。大约还要等两刻，小姐要不要吃点糕点，是随行厨娘刚做的？”她看着窗，苏浅儿的话就在耳边，很轻，比秋风舒服。“说了多少次，要叫公主或者夫人。”敏贞端着糕点从屋外走了进来，对苏浅儿斥道。虽是训斥，但语气依旧温和。“对不起，我看周围没人，便习惯唤了小姐。”本来弓着腰说话的苏浅儿，起身欠道。敏贞叹了一口气：“既是来到异域，便不比中原，处处都要小心谨慎。更何况这是王宫，并非你以往的小官府邸，每一步影响的都是两国之交的大事，而非家长里短。”
　　对于她的身世，敏贞是清楚的。这个外表一般，举止也没有公主高贵的女孩，本就不是和亲的公主。不管是什么原因，她替了病逝的明乐公主，到这里和亲，就是一件艰辛胜于富贵的事情。背井离乡，此去便是一生难回，这绝非是贪图享乐的人可以接受的。所以，当初明乐公主意外病逝，皇帝突然另封其为康明公主前往和亲时，没人知道这个公主到底是如何冒出来的。只是事出突然，能临危受命，只道是远房宗室公主，接替公主和亲。
　　直至在这几千里的和亲路上，敏贞的贴心相守，为其数次化险为夷，终于得知这位公主的真实身世——所谓“康明公主”，其实是那汴京里的小官之女，苏乐。
　　当年政坛左□□之争，小官身陷其中，苏乐为保父亲性命，阴差阳错得到皇帝准许，替上明乐公主，以和亲换父亲能贬官浙江而非蜀地。谁能有这般机会与皇帝讨价还价，有这般能力得公主之位？这段经历虽说是劫难，却是离奇惊艳得很。这让敏贞不但不看低其不配公主之位的身世，反而带有钦佩之意。
　　苏乐知敏贞忠心，也是好意。抬起头微微地笑：“浅儿也是还未适应，她这些日子都长进多了，但比不上姑姑的谨慎细微。是明琳疏忽了。但是既是没被外人听见，都是自家人，姑姑就莫要责备了。”身处异乡，最不能听“自家人”的字眼。即便是千般的不是，一听这词，便都烟消云散。
　　苏乐自称了“明琳”，这是康乐公主的名字，明显是告诉敏贞，自己也在学习谨慎了。敏贞终究是笑了笑：“公主说的是。出门在外，敏贞也是忧心公主，还望公主见谅。公主身体虽是好了些，但是胃口还是不见好转。敏贞今早让厨娘做了些糕点，是浙江的甜糕，公主多少尝一些，就当填一下肚子。”苏乐父亲升官京都前，便是在浙江为官。这浙江的甜糕也是小有名气，虽制法简单，但是口味细腻，令人念念不忘。“姑姑是费心了。”苏乐看着敏贞，知道不管甜糕是不是那个味道，她都不得不尝一口。这是敏贞的心意和家乡的味道。
　　刚拿起一块，门外就急匆匆走来了报事的侍从。“明日是王后生辰，请王世子左右夫人一同前往。”定元的王世子妻子按照地位称为左右夫人，左夫人为尊，为表示对康朝的尊重，苏乐封为左夫人。生辰本是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并邀请王公贵族。但是那时苏乐身体还很差，王世子遂免了她的出席。明日生辰，今天突然来报，这显然不大对劲。
　　“王世子前些时候不是说免了左夫人面见，在家休养吗？再说，左夫人的身体，哪能酒肉宴席？”苏浅儿先是急了。侍从抬头看了一下，见是小丫鬟，便不予理会。敏贞赶忙拦了苏浅儿，用眼色示意勿要多说。只见她欠身上前，福了简单的礼，问道：“婢女不识礼数，还望使者莫怪。左夫人身体抱恙，寝食难受，王世子怕夫人殿前扫了王后兴致，便让夫人在家休养，寿礼必定也会奉上。但明日便是王后寿辰，不知使者这般匆忙，可是奉王世子之命？”
　　侍从见来人态度温和，便回定元礼数，上前回答：“是。王后今早问候夫人身体，说若夫人身体好转，便来入席。王后关怀，王世子不好推辞，便让奴来告知夫人。”敏贞一听，回头望了望苏乐，面露难色。苏乐领会，点头示意敏贞奉旨。
　　敏贞回头，眉头即刻舒展，面露笑容，对侍从言道：“好，既是王后与王世子之心意，夫人便是不适，也定当如期而至。劳烦使者传达。”侍从是定元人，许是没有听出敏贞的不满，也回了笑，转达王世子叮嘱身体的话，便退下了。
　　侍从退下后，敏贞一转身便收了笑意，轻轻叹了一下。也许是宫墙之内的勾心斗角，自小在宫中长大的敏贞，展现得和同龄人格外不同。明明不比苏乐大几岁，却有着历经世事的沉重和成熟，那张本带着稚气的脸，梳着端庄却不着华丽的发髻，眉眼一紧，便是运筹帷幄的姿态。便是这样的姿态，让苏乐感觉格外信任和踏实。“明日与以往小席不同，既是寿宴，必然大贺，必然也有舞者助兴。公主是外宾身份，必定有人要求公主表演。那便不妙。”
　　“公主抱恙，王后怎会强求？”苏浅儿说道。“我虽是抱恙，却是婚后第一次面见众多王亲。即便王后不请，其他王公也会期望一睹康朝风采。如今我不是公主，是康朝的门面，盛情之下推辞只会留人口舌。”苏乐虽未见大场面，却也懂得些人情世故，这朝堂之上，更不是什么可以任性妄为的地方，每一步都会为以后埋下福祸。
　　见苏乐这番言语，敏贞倒是非常欣慰。短短半年不到，这位小姐终于显露出些公主应有的气韵。“是。公主不只是公主，苏乐也不再是苏乐了。”敏贞欠身行见公主礼，以表欣赏。
　　苏乐见这般，却是有些失落，她转头望了望梳妆台的铜镜。铜镜依旧是康朝带来的铜镜，镜中的女子却不再是那个康朝的女子了吗？那这个皮囊下装着的是谁？是明乐公主吗？不，这是康明公主，她替公主和亲，却并非借了明乐公主的任何躯壳。康明公主是躯壳，躯壳之下是何人？
　　苏乐凝神道：
　　“是苏乐，我是苏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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