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江城的春天，柳絮漫天飞，整座城市看起来朦朦胧胧云里雾里。这景象美则美矣，麻烦却不少。

　　庭安周围已经陆续有三四个同事请假去医院看病，上呼吸道感染。庭安自己也不能幸免遇难。其实她并不是过敏体质，以往柳絮对她都毫无攻击力，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偏偏过敏。流涕，咳嗽，眼结膜发红，一个也不能少。

　　坚持两天后，庭安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戴上口罩和墨镜，在毛璐璐好帅好酷的呼喊声中，乖乖去医院。路上，庭安看见好多行人都戴着口罩。春天有柳絮要戴口罩，冬天有寒风也要戴口罩。不知不觉间，冬去春来又一年，时光就是溜得快。

　　医院人满为患，排队两小时，看病三分钟。庭安遵医嘱去楼下付款取药，掏出手机，发现有十几二十个未接电话，全是周天运打来的。还有信息，我回来了，去报社找你，毛说你去医院了，哪家医院。庭安回复，已经弄好，我一会就走。

　　信息刚发出去，周天运的电话又打过来。周天运说，你在哪，我去接你。庭安说，真不用，我这就走了。周天运笑说，沈庭安，我刚买车，你给我个显摆的机会不行吗？

　　周天运虽然刚买车，但车技却不是一天炼成的。正逢晚高峰，他从报社开到医院却只花了二十分钟。庭安惊讶地说，你这是飞车吧。周天运笑说，飞机。

　　庭安带着墨镜和口罩，周天运笑说，怎么和蒙面大侠似的。庭安说，我武功高，要不要试试。周天运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哦。女侠，我甘拜下风。

　　两人上车，周天运凑过来帮庭安绑好安全带，又说，你这个样子，我们就别在外面吃饭了，我直接送你回家。庭安说，不用吧。周天运笑问，什么不用。不用在外面吃饭还是不用我送你回家。庭安笑说，我没那么严重，所以两样都不用。周天运笑说，你就是不想让我知道你住哪里吧，小气，沈庭安。庭安笑说，周教授，我怕了你，快开车吧。

　　庭安最早租住的房子在城郊，小一居，后来她留在报社工作，越做越好，薪水也逐年递增，于是就搬家了。搬到中环的一套二居室，和庭乐一人一个房间。尽管庭乐基本都住学校寝室，很少回来。

　　从医院开车到庭安的住处，花了四五十分钟，主要是因为拥堵，不然周天运可以更快。周天运说，干嘛住这么远啊。庭安说，已经很近啦，我之前住的地方才叫远。去报社实习，先地铁后公交，地铁还要换乘，单程将近两小时。

　　周天运笑笑没说话。他能想象当年她离开后，一定受过许多苦。而这些苦，以她的性格，恐怕也不愿意对人多言。

　　到了小区门口，周天运看见旁边有菜市场，便问，你那有菜吗？要不要买点菜带回去。庭安说，昨天有剩的，炒两个素菜还可以。周天运说，你现在是病人，别吃剩的，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庭安想叫周天运别去，他已经跑远。庭安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找他，却见庭乐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大包。

　　庭乐走近才和她打招呼，姐，怎么打扮成这样，我刚才都没认出是你。庭安摘下墨镜，瓮声瓮气地说，过敏啊。庭乐笑说，姐，你别戴墨镜，光戴口罩就行，显得眼睛大。庭安说，我真服了你，我现在是病人，给我点安慰好不好。庭乐笑说，你要我怎么安慰呢。庭安说，洗碗。庭乐笑说，不用做饭就行。

　　庭乐又说，姐，我们俩干嘛要站在这说话，回家啊。庭安说，有个人……我们等等。庭乐问，谁？庭安还没来得及回答，周天运已经走过来了。他老远就笑问，沈庭乐，还记得我吗？

　　庭乐回头，看见一个高大壮实的年轻男子。西装笔挺，戴着眼镜，手里拎着几袋菜。春天傍晚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意融融，整个人显得特别柔和。他冲她们笑得温文尔雅。

　　庭乐迟疑地问，周天运？周天运笑说，好眼力，周天运正是区区在下鄙人我。庭乐大乐说，真是你，周天运，天啦，我们多少年没见啦，你……哈哈哈，这么斯文，我都不敢认你。周天运笑说，女大十八变这句话真不错，我也不敢相信，当年的野蛮小丫头变成大美女啦。

　　庭乐比庭安健谈，一路和周天运说个不停，后者有问必答。到了住处，周天运说，你们姐妹俩歇一歇，今晚给我个显摆的机会。庭乐说，好啊好啊，欢迎你尽情显摆。庭安说，我帮你打下手吧。周天运笑说，不用，我嫌弃你水平差。

　　周天运钻进厨房，不大会端出来一荤两素一汤，都是家常菜，胜在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欲大开。

　　庭乐赞不绝口说，周哥，你的手艺比我姐好很多，以后要常来显摆啊。周天运笑说，我非常乐意。庭安笑说，你就不怕麻烦人家，周教授很忙的。庭乐笑说，再忙也要吃饭，周哥，总之你常来，我代表我姐热烈欢迎你。

　　吃过饭，庭安和周天运一起收拾碗筷，庭乐在卧室也不知道倒腾什么。等庭安和周天运从厨房出来，庭乐正在客厅吹头发。庭安问，这么早就准备睡觉嘛。庭乐说，不是，寝室热水器坏了，我回来洗个澡，还要回学校。

　　庭安说，这么晚了，别回去，不安全。你也好久没在家住了，晚上陪我聊聊天。庭乐笑说，要回去的，马上就走。周天运说，我开车送你。庭乐笑说，周哥，不用啦，我坐地铁。我姐要找人聊天，你就多陪她多聊会儿。说完，又冲周天运挤眉弄眼，一副欲行不轨的模样。庭安不能装作没看见，她说，干什么呢，做贼啊。庭乐拎起她的大包，笑说，周哥，你们慢慢聊啊，我先走啦。

　　庭安送庭乐出去，关门转身，差点撞到周天运。两人都笑了。周天运坐在沙发上，双手搓来搓去。庭乐问，喝水吗，我这里只有白开水。周天运说，白开水好，我喜欢喝白开水。

　　庭乐倒了杯白开水给周天运，周天运喝了口水说，庭安，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庭安突然打了个喷嚏，周天运忙拿茶几上的纸巾递给她。庭安边擦口鼻边笑说，过敏就是这样，你稍等，我去洗洗。

　　庭安走到卫生间，拿冷水清洗鼻腔。周天运说，要不，明天再去医院看看吧。庭安笑说，不用了，我明天还要出差，过敏也不是大病。周天运问，明天出差，上午走还是下午走，机场还是火车站，我有空，我去送你。庭安笑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行。要不你早点回去吧，今天也够累的。

　　周天运说，庭安，其实我……庭安笑说，天运，你知道为什么你找到我之后，我没有逃开吗？周天运摇摇头。庭安笑说，因为我信任你，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对不对。

　　周天运怔了怔，眼神黯淡，好像不理解庭安这句话的意思似的。但他到底不笨，他不过是难掩失望而已。很快，周天运就若无其事地望着庭安，笑眯眯地说，那当然，我们可是从小就建立的友谊，坚不可摧。

　　晚上九点多，潇潇夜雨在天地间扯起珠帘。挡风玻璃前的雨刮器卖力地工作，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周天运甚至能听见摩擦声。它们刷去雨水，雨水又立即泼满玻璃。难道它们不明白自己做的是无用功吗。何苦？何必？

　　江城未眠。霓虹灯闪烁，路上车来车往。这是座快节奏的城市，这是座忙碌的城市。这里遍布希望，这里也遍布失望。这里到处是甜蜜的爱情，这里也到处是无法言语的悲伤。

　　很多事情，人们总天真地认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唾手可得成功。其实最终的结局与期望之间的距离，明明略等于地球到火星的距离。

　　今天晚上，别说表白成功，庭安根本连表白的机会都不给他。

　　周天运伸手扶了扶眼镜，继续专注地开车。渐渐地，尽管雨刮器还在正常卖力地工作，他却已看不清前方的路，视线模糊。

　　这时候电话铃响，是袁圆打来的。周天运刚说了个喂，那头就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袁圆说，周教授，你明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周天运笑说，袁小姐怎么突然大方了啊。袁圆笑说，你就说你有没有空？明晚不行的话，后天晚上也可以。周天运笑问，到底什么事啊，这么迁就我的时间？

　　姜菡在那边喊，她明晚要请男朋友来家里吃饭，所以想让你也过来，帮她……姜菡话还没说完，周天运就听见那头一阵嬉戏打闹，以及姜菡的求救声响炸天。周天运笑说，好啊，比其他朋友先看到真人，是我的荣幸。袁圆笑说，你知道就好……哎，我说你那头怎么有喇叭声，这么晚，你还在外面啊。周天运说，是啊，刚从一个朋友家回来。

　　袁圆的语气忽然变得很认真，她说，朋友，什么朋友？你的朋友还有我不认识的吗？喂，你晚上从来不乱跑的，我警告你，你有事别瞒我啊，趁早坦白。周天运苦笑说，你想知道吗，那你出来，你出来我就告诉你。袁圆说，我这就出来，老地方见。

　　老地方是袁圆所在的小区附近的一家清吧。袁圆、姜菡、周天运，三人下班后常去闲聊。地理位置上主要是为迁就袁圆和姜菡，周天运除了上课和研究猪的生老病死，反正有大把空闲时间。

　　袁圆进门就看见周天运独自缩在角落里喝酒。她把自己的手机和钱包往桌子上一搁就问，到底发生什么事？周天运抬头笑说，没事，就是想找你出来聊聊天。袁圆冷哼说，周天运，我们认识多少年，我警告你，要是被我知道你有事瞒我，我会给你好看的。

　　周天运苦笑说，袁圆啊袁圆，你要是温柔点，我真想追你。袁圆奸笑说，哎呦，周教授，我有人要，不劳你费心。说吧，到底什么事。周天运望着袁圆说，我刚从沈庭安那儿回来。

　　袁圆手里的酒杯没拿稳，倒在桌上，红酒立刻流得满桌都是，嗒嗒嗒往地上滴。袁圆跳起来，已经来不及，白色的帆布鞋沾染上大片深红色的酒渍。昏暗的灯光下，虽看不太清楚，但可以确定，这双才买的新鞋算是中道蹦殂，命休矣。

　　周天运招手，服务员过来清理，又给袁圆换了酒杯。袁圆连喝两口，安抚乱跳的心脏，努力从喉咙里将想说的话挤出来，她在哪？我要见她。周天运说，她明天出差，等她回来，我安排你们见面。袁圆大声说，周天运，你听不懂我的话？我要见她，马上、立刻、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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