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书生

　　窗外的风声一阵响过一阵，陆湛捧着书的双手也愈发冰冷僵硬，他忽然想起《玉蝉穴谱》上有教如何点穴取暖的，便双手轮流指揉手腕上的阳池穴。按了一会儿，方觉好些。又用拇指按压掌心劳宫穴，渐渐身上也没那么冷了。可是下肢依旧寒凉，尤其是脚，冻得就像雪地里的馒头，又湿又冷。

　　因着他坐在最后，只看得见同窗的后脑勺，便也不怕人笑话，直接脱了靴子，用手用力地搓揉足底涌泉穴，一开始脚都冻得没知觉了，揉了好一会方才觉得自己身上渐暖，原本冻僵的脚趾也终于可以动了。

　　王乐原回过头来见到的便是陆湛一边揉着自己足底，一边舒服地叹了口气，顿时惊得嘴都合不拢，“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陆湛连忙套上靴子，见前排的同窗皆转过脸来看着他，不由尴尬地笑道，“我在用点穴取暖！”

　　大伙顿时都笑了，那符文杨更是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们这些公子哥养尊处优惯了，倒是格外怕冷！”

　　王乐原和赵大龙却是格外感兴趣，便是一向沉默寡言的李兆清也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陆湛便将那几招教给了众人，“正所谓学会点穴手，不怕冻成狗。咱们现在不热会身，待会儿冻得背不出书可如何是好？”

　　众人试了一下，果然见效，顿时讲堂里到处都是脱了鞋子做按压足底的。倪夫子走进时都愣了一下，这帮少年都学了什么新鲜游戏，竟连上课都顾不上了？

　　当下便轻咳一声拉下了脸来，一本正经道，“足不覆履，成何体统，可还有个读书的样儿？”

　　大伙连忙穿戴整齐，纷纷站起身来，只听为首的齐守堏拖长了声音唱喏，“学生齐守堏……”

　　众人连忙附和，陆湛也跟着行礼，“陆湛拜过倪夫子！”

　　拜完再拜，等倪夫子示意坐下方才入座。

　　烛光下的倪夫子脸被映得又黄又长，宽大的长袍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瘦削，他缓声道，“横渠先生有言，‘为学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四句也是为师当年拜师时，夫子教的第一句，为师一直铭记于心，如今也赠与各位，望诸位读圣贤之书，习礼义之德，养气集义，日后不求道济天下，只求无愧于天地。”

　　众人皆点头称是，倪夫子清了清喉咙，“今日我们便从朱子的《四书集注》开始讲起，《卷一·学而第一》讲过之后便要背出，哪位先背完，便先去用早饭。”

　　陆湛不由一惊，这不是单纯地背《论语·学而》原文，而是注释版的，这一章可好几千字，光靠这么一会背得完吗？

　　四下却无人吭声，看来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陆湛连忙挺直了背坐正，跟着倪夫子一字一句地边读边记。

　　倪夫子边走边摇头晃脑地念道，“……‘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众学子依葫芦画瓢地摇着脑袋跟着念了一遍，倪夫子半眯着眼继续念道，“巧，好也，令，善也，好其言，善其色，致饰于外，务以说人……”

　　陆湛一边跟读一边暗暗称奇，这位夫子手不捧书，双目紧闭，口中念的却与书上所述竟一字不差，不多时倪夫子竟是将整篇都背着教完了。

　　倪夫子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这篇还是为师在二十多年前背会的，至今未敢忘却，可见这背书一事只要做得多了，自然记得极熟。”他见下边有人倒吸一口气，便笑道，“你们也别觉得为难，要知道山外有人天外有天，为师曾遇过与你们一般年纪的江南学子，听他们所说那江南的夫子可比为师严苛多了。《四书》里有多少个‘奚’字，《五经》里又有多少个‘矣’字，出自哪章哪篇都要记得清楚，简直是细如牛毛，你们又如何比得过！”

　　“这些不说也罢！”他说着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看了起来，“你们便自己先背，何时背得熟了便唤我一声！”

　　底下大伙便自顾自地背了起来，有的人背着背着竟站起身来，声音也越来越大，陆湛不免被其带偏了节奏，不得不从怀里掏出帕子来堵住耳朵，可依然被喧闹的环境影响，根本读不进去，却见倪夫子却连头也没抬，自顾自地看着手中的书。当下只好定了定心神，不断地自我心理暗示：我能背出的，外界再吵再闹，都不会影响我的！

　　日头渐渐升起，天也愈发亮了，窗外传来嬉笑声与交谈阔论之声，似乎是内舍的学子们放了早习，成群结队地去馔厅用早饭，外舍的讲堂内却依旧是一派如火如荼，大伙儿为了背书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有站着的，走着的，坐着的，眯着的，形形色色皆有，最离谱的莫过于前边的赵大龙，竟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外边渐渐安静了，齐守堏走向倪夫子，“学生请夫子考校！”

　　倪夫子头也没抬，“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齐守堏连忙接着背下去，倪夫子打断后，又抽背一句，齐守堏想了想又接着背，不知背了多久，倪夫子点点头，“好了，去用早饭吧！”

　　齐守堏深吸口气后便出了讲堂，不一会符文杨和谭博也通过了抽背，各自收拾了一下课桌便也出去了，剩下的人要么蠢蠢欲动，要么压力更大，王乐原回过头来小声道，“看夫子听得也不甚仔细，说不定咱们上去还能蒙混过关呢！”

　　陆湛也有些意动，这章从头至尾一字不漏地背完，他尚且办不到，但是抽出其中一句背出后边的朱子注释，倒还容易接的上，当下却不敢先于他人起身，只观察着前边诸人的行动。

　　石政犹豫不定地走向了倪夫子，倪夫子照例出了个上句，石政背得并不连贯，没多久便被叫停了，“你还是下去多读两遍吧，朱子都要被你气活了！”

　　石政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桌前，其他人更不敢试了，王乐原想了想便也起了身，倪夫子总算抬起头来，“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王乐原心头一跳，复又狂喜，此句临近章尾，并不难记，连忙将后文背至结束。倪夫子笑道，“后生可畏，去用早饭吧！”

　　王乐原回头朝着陆湛打了个不难快上的手势便出了门，陆湛刚要起身，便见李兆清先他一步走上前去。倪夫子依旧不咸不淡地抽了一句，李兆清几乎是想都没想，张口即来，语速又极快，若不是倪夫子喊停，他大有全部背完之意，倪夫子眼中笑意更盛，“今年的学子倒是强过往年。”

　　有这珠玉在前，底下人更不敢上去一试了，陆湛渐生尿意，憋得实在无法便起身走上前去，“学生陆湛请夫子考校！”

　　倪夫子上下打量着陆湛，不由赞道，“果然是好相貌！”

　　陆湛不禁脸红，厚着脸皮道，“谢夫子夸奖！”

　　倪夫子正色道，“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陆湛想了想，这段不难，底下是程子、尹氏等人的注解，便将后文背出，声音不轻不重，语速不急不缓，倪夫子连连点头，竟由着他背了好一大段，直背得口舌干燥，喉咙发哑方才喊停。

　　出了讲堂，陆湛直奔茅厕解决了人生大事之后方才去馔厅寻王乐原诸人了。

　　一行人吃完早饭，舒缓舒缓筋骨，时辰还不到巳时，再次回到讲堂时，讲堂里除了倪夫子便只剩下三人：赵大龙、石政与楚修福，三人皆一脸惨然，陆湛望着也于心不忍。

　　倪夫子叹道，“想你们也跟着我读了几年的书，竟是还不如新入学的，真是丢为师的脸面！”

　　他说着起身在身后的题板上用炭笔写道：礼之用和为贵。

　　“此为一道经义，午饭前交于我桌上。”倪夫子说完便走了。

　　赵、石、楚三人如释重负，陆湛却不由一惊，就这样便要动手写了？自己还从没学过呢！

　　王乐原也回过头来见陆湛一脸茫然，便笑道，“这题不难，引经据典也是信手拈来，我先写一道，待会与你做参考！”

　　陆湛一边磨墨一边思索这时代的议论文该怎么下手，却见前边诸人皆翻开一部笔记本，边翻边抄，不由上前一探，里面记满了各种典故，还分门别类方便翻查，不由其道，“竟还有这样的书？”

　　齐守堏得意道，“这是倪夫子之作，便于置艺时用典，有忠、孝、礼、义、廉、耻六篇，用时按照分类查找即可。”

　　这不就是这时代的“好词佳句”，陆湛不由大喜，“好大哥，快借我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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