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书生

　　才至腊月，天气已冷得厉害，陆湛渐渐体会到了卧炕小的妙处。天寒地冻之时，整个人缩在温暖的炕上看书，真是人生一大妙事。不得不说，这里的冬天比前世可冷太多了，窗棂上冻出了一串串冰条，屋外的北风飒飒作响。他不禁庆幸，此刻若是住在之前那间屋子里，没病都得冻出病来。

　　可一直缩在被窝也不是事儿，总要去给长辈们见礼的。身上的袄子裹了许多层，恨不能将自己裹成一个粽子，戴上厚毡帽，再套上又厚又沉的皮靴，方才出了屋子。

　　如今外边下起了雪，陆府的下人们每日要扫两遍雪，防止冻冰，明月的双手双脚都生了冻疮，走到哪搓到哪，陆湛将冯氏做给自己的羊皮手衣递给了他，“带起来吧，别冻坏了！”

　　明月惊道，“少爷怎么使得，这可是太太做给你的！”

　　“你先带着吧，我这有手炉了！”陆湛如今几乎是手炉不离身，反正这时代的衣袖宽大，别说是手炉了，便是装个鸟笼都使得。

　　刘氏如今每日都起得很晚，早免了晚辈们的晨昏定省，外边农事已了，陆梁这些日子都待在府中不出门，薛氏的院子由他的人亲自看着，陆湛虽进去不得倒也不甚担心，冯氏既然答应过会保住她，应该不会有假。

　　无论天再冷，冯氏那儿也是必须去的，自己还指望着她出力劝导陆大老爷派人去接小妹呢！

　　冯氏的房里比别处暖和多了，她娘家世代经商，今年送来一车的无烟石炭，炭炉自然是从早烧到晚，陆湛甫一走进，便觉进入了阳春三月，身上顿时暖和多了。

　　冯氏正皱着眉头与店铺里的老掌家对账，见到他来了，只是草草点了点头，便放他进了里屋。

　　陆湛脱下外袍，整个人顿时浑身一轻，但见二姐陆浣儿坐在炕上做着针线活，“小弟来啦，快坐炕上暖暖！”

　　“已经够暖的了，这里不说是春天，更像是六月天了！”

　　陆浣儿笑道，“不过两步路，谁让你穿这许多的，整个人裹得跟个熊似的！”

　　陆湛见她做的是件小小的大红色被罩，不禁奇道，“都说二姐姐如今要备嫁妆了，怎地连未来小外甥的被子都要备着？”

　　陆浣儿啐道，“你小子浑说什么呢！什么小外甥！”

　　她身后的奶娘田妈妈连忙插嘴道，“这是给四小姐备的！她素日最喜红色，小姐用的可是最厚实的红布，扯都扯不烂！”

　　陆湛连忙道歉，心道冯氏果然将小妹记在心里，又见炕几上摊着一部发黄的画册，里面全是些花草纹样，“这是绣花样？”

　　陆浣儿指着身旁尚未缝制的一对鞋面，“往日的花样不是莲花便是喜鹊，选来选去都是挑烂了的，毫无新意，也不知外边如今流行什么花样，若出去作客时与旁人穿了重样的，羞都羞死了。”

　　陆湛笑道，“不过是花样子罢了，这有何难，我给姐姐画两幅，保准和旁人不一样。”

　　陆浣儿有些不信，“别拿你那些信手涂鸦来诓我，若是画得不像，我可不依！”

　　“你看了便知！”陆湛取过一张空白蒙纸，稍一酝酿便用那支描线细炭笔勾勒出个蝴蝶绕花的框架来，前世自己不仅爱好书法，还是橡皮章和手账的爱好者，与水彩、彩铅都有涉猎，只是并不多精罢了。用细线笔勾出一个图案框架，与他来说并不多难。

　　陆浣儿见那图案生动有趣，不禁抢到手细看，“果真从没见过，竟像是真的一般，想不到小弟画得这般好！”她一时来了兴致，又取过几张蒙纸来，“再画个雪上梅如何，梅花要大些，二姐我要绣在裙幅上！”

　　“看你这哪是当姐姐的样儿，真把你弟当画师啊！”冯氏走进笑道，“如今你俩尚能坐在一个炕上，等过了这个年，便是亲姐弟，也要受点规矩了，别忘了‘十四避六亲’！”

　　陆浣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陆湛连忙劝道，“不过是画个花样子，有什么打紧，孩儿真恨不得二姐姐能穿上这绣花样，新年出去作客时艳冠群芳呢！”

　　“我自己的闺女自己清楚，横竖她穿什么都艳不成芳也不成！”冯氏没好气道，“倒是你，跟着她胡闹，你可是读书人，手是要握笔的，怎么能做这些妇人的玩意儿，若是移了心志可就不好了！”说着复又将陆浣儿斥了一通。

　　陆湛无法便顾左右而言他，“今年的收成可如何，看母亲对账时神色可不好！”

　　冯氏倦怠地倒在炕上，“可不是么，今年外边行情都不好，你大伯两间粮行不过保本罢了，咱家就这一间糕饼铺还连年亏损，都快开不下去了。”

　　陆湛不禁发笑，冯氏送给自己的糕点真心不好吃，难怪打不开销路了。

　　冯氏柳眉一竖，“你这孩子笑什么，难不成你也觉得不好吃？这可是咱家祖辈的手艺，当年你爹最爱吃那雪团糕了，无论是走亲访友，还是去府城科考都要带去。若是真开不下去，我都不知怎么下黄泉去见你们的爹！”

　　陆湛见她又要掉泪，连忙劝住，“母亲切莫伤心，这糕饼既然卖不出去，也不一定便是口味不好，兴许是城里的街坊邻居都吃腻了呢？何不想出些新品来，这年节下的，大伙都要买些糕饼的，一则拜祭祖宗，二则给家里孩子尝个鲜，何愁没生意呢！”

　　冯氏不以为然，“你说的轻松，外边那些可心的糕点咱们又不是没卖过，涨一文钱可就没人买了。这城里的富人自然要吃刁钻精致的，穷人又都自己做了，咱们这不上不下的最难办了！”

　　“我是说，一样的东西，可以换个样儿，多几个口味。比方说那雪团饼，又硬又糙还不甜，还有那圆烧饼，就比那雪团饼多撒了些芝麻，还有中秋送来那月饼，一丝油味都没有，让人看了哪有食欲？”

　　冯氏气道，“被你这么一说，咱家这铺子还是趁早关门算了，好好的老字号竟被你说的一文不值!”

　　陆湛连忙劝道，“母亲说了，城里的富人还是会买的，只是要求高罢了。何不就立足于富人，这年节下往来送礼的，只要做得好，不愁卖不掉！孩儿就知道些糕饼方子，若是能做出来，兴许能帮到铺子！”

　　冯氏自然不信，“你个小毛孩子居然也知道做饼？别在这胡搅蛮缠了，赶紧回去读书吧，过了年便要乖乖进族学了，母亲就是再护着你也不能由着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陆湛知她不信，出了房门便叫来老赵头，让他去追刚离开不久的糕饼铺掌家。他心想定要让冯氏知道自己的才智，兴许能在生意场上帮到府里，便能成为日后在府里立足的资本。

　　天冷地滑，料想那老头也走不远，果然没一会，人便被追回了，陆湛见他满面冰霜，花白的胡子都冻成一块了，连忙请他进自己那屋里暖暖身。

　　“老叟纪原见过少东家！”

　　陆湛连忙扶起，“纪掌家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纪老头颤颤巍巍道，“老叟未将店铺经营得力，实在愧对东家！”

　　“喜新厌旧乃人之本性，何况那些糕饼口味平平，销量不佳也是正常，哪能怪掌家呢！不过小童这有些制作糕饼的方子，也不知可不可行，老掌家不如回去让厨子试试，若是做出来了，便送来我们尝尝，合适便在铺里卖，你看如何？”

　　纪老头看着那方子摇摇头道，“老叟我只认得这一二三四与两、贯、吊、钱，哪里认得这许多字？”

　　陆湛不禁无语，身为店长竟然大字不识几个，也不知平日是怎么进货收账的，便令取过纸、笔，像画食谱一般画上，边画边问他可看得懂，直画得纪老头连连点头，“少东家这支笔真是了得，就连芝麻都画得极像，别说是老叟了，怕是连三岁孩童都看得懂，只是这样多的油、糖，本钱可就高了，还有那蜂蜜和杏仁也是贵物，工序也是繁多，包馅成型后还要油炸、上汁、裹粘芝麻，这烧饼方子可真是考究。还有这千层饼也有些意思，老叟回去要好好研究研究，待做出来后便送于东家品尝。”

　　陆湛倒不怕他卖了这方子，这时代的人最重名声，他要是真敢出卖东家，那他也别想在这地儿待下去了。再说他脑中别的不多，吃食这块的研究可绝对不少，碍于如今的生产条件限制，不然他可以写出一大本的食谱。

　　这日又是腊八，府里喝上了头脑汤，此汤是用羊肉、羊髓、煨面、酒糟、藕根、长山药、黄芪、良姜八宗物品混合煮成的，不稠不稀，又称作八珍汤。此汤补虚开胃正合他这样体虚消瘦的，配上那腌韭，整个屋里一股怪味，陆湛没法只得喝完。糕饼铺里倒是送来了第三次制成的试验品，陆湛尝了一口圆烧饼，甜甜脆脆，还有股淡淡的香味，又尝了块千层饼，咸中带香，果然不错。

　　“明日便可将这两样摆上架了，咱家这铺子既是叫‘雪里斋’，那这圆烧饼我就给它取个名儿叫‘雪中脆’，那千层饼就叫‘千层雪’，价格只比原先的高一文钱，头三日，每样只许做一百只。再编些食盒，明日好装着卖。”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够，便从纸架上取过一张写春联用的正丹纸，上书“腊月里尝雪中脆，节礼便送千层雪！”

　　老掌家认不全那字，只觉笔走龙蛇甚有气势，颇有当年的二老爷的书生气派，“写得真好，老叟今儿晚上便和众位伙头一齐准备，明日一早便贴出来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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