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这么说来，本宫初来乍到就有人胆敢贪杯误事，却是本宫治下不严的过失了？”

　　这话就不好答了。

　　郡主初来乍到，尚未如何发号布令，所谓治下不严实在无稽之谈。此事安心较起真来，判个藐视主帅亦不为过，这罪名可比点时不到严重得多。

　　柳都尉早听得话音不对，磕头如捣蒜一般，只差爬上前来拽人衣襬告饶。

　　慕容雪睨着他那畏缩模样，愈发看不上眼。她本不是温厚的脾性，这一会儿更无半分宽纵的意思。

　　“既然大将军没有留下先例，那就依军法从事。来人！”慕容雪从案上抽出一枚令箭，扬手一抛掷在柳都尉面前，“推出去，斩！”

　　随着这一声令下，那柳都尉被两个人从腋下架起，向外拖去。求饶的哀告霎时拔高，变成了杀猪般嚎叫。柳都尉使劲挣扎，两腿乱登，极力赖在原地不肯挪动。

　　慕容雪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直到人被拖下去不见了，仍能隐约听见高声的嘶吼。

　　未几，监刑官托着一个漆盘入账回报。慕容雪只瞟了一眼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淡然问道：“他可留下什么言语？”

　　“这……”监刑官支吾其词，并不敢照实学舌，“都是些污言秽语，怕脏了郡主的耳朵。”

　　“哦？他都骂什么了？”慕容雪刨根究底的兴致上来，“本宫恕你无罪。”

　　“他骂……骂……骂郡主……骂郡主是……”监刑官哆哆嗦嗦地，只觉比砍了自己还要煎熬。

　　两旁众将个个噤声。那监刑官眼一闭，心一横，噗通跪倒在地，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他骂郡主是腌臜婆娘、恶毒贱妇。”

　　一时，帐中空气凝滞得犹如灌铅。世间污秽咒骂多有甚于此者，可是柳都尉拿郡主的女子身份诟辱，分明就是捉人痛脚、揭人疮疤。

　　诸将默然候着即将到来的滔天怒火，却不想帅案之后竟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众人愕然抬首，见慕容雪弯曲双指扣了扣桌面，她身后那个唤作秦仪的随侍从容地替她换了盏热茶。

　　慕容雪轻抿一口茶水，方悠悠道：“大将军在时，尝与本宫论及将帅之道。为将者，当征伐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堪称幸事。”她指向漆盘中盛着的头颅，“此等懦夫，空逞口舌之快，终究不过是刀下之鬼罢了。”

　　慕容雪无意过度纠缠于撒村骂街一类事上。于她而言，目下立威固然重要，但立法才是根本。陛下要她收伏人心，绝非朝夕之功。她需得刚柔相辅，恩威并济，缓缓图之。做得过了，只会适得其反、欲速不达。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首级遍示三军，以儆效尤。军中法度不可废弛，还望诸位牢记。今后三通聚将鼓响过，再有无故迟到者，有如此例！”

　　众将诺诺而应。

　　慕容雪领人在营中小转一圈，随后便遣散了众将，只留下几位高阶将领共同商议梳理军中事务，又安排了春搜事宜，直忙到暮霭沉沉才各自归去。

　　“去通禀你家相爷，就说本宫依约来访。”

　　“郡主殿下这边请。”管家殷勤替慕容雪引路，“相爷已等候多时了。”

　　慕容雪扯了扯嘴角，似是不信。谁知进得屋内，却果见云熙敬独坐矮几之前，既未执笔也未展纸，只是静静望着一旁炭火上的陶釜。

　　竟然真的烹了茶特意等着！慕容雪皱了皱眉，在云熙敬对面款款落座。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些无措。

　　昨日相府来人专程下帖，邀她今日过府一叙。慕容雪掂了那帖子半晌，也没能推算明白云熙敬如此郑重所为何来。眼下他这副不缓不急的神色，更令慕容雪如坠云雾。

　　往常莫说下帖，哪一回她上门不是不请自来。多数时候云熙敬埋首批阅公文，她候上一盏茶的功夫都算是少的，怎可能特特相候？

　　今日当真尤其不同。

　　见云熙敬只是潜心照料着茶釜，慕容雪自顾垂首将自己裙帔上的褶皱抚平。她已不记得上一回云熙敬煮茶是多久远以前的事情，看着倒还未曾手生。

　　“丞相今天好兴致。”

　　云熙敬浅浅而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浅褐色的茶汤被注入慕容雪面前的茶碗之中，茶色却全无清深光泽，反而微显浑浊。

　　慕容雪心下诧异，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云熙敬翻转臂腕，做了个“请”的手势。

　　茶汤入喉，味道好生奇怪，比云熙敬平素惯用的还要苦涩三分，仔细分辨又能品尝到一丝回甘。

　　云熙敬知她疑虑，终于开口说了她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茅根藕节饮，正是合时令的东西。”

　　难怪，原来竟不是叶子茶。慕容雪举起茶碗凑到鼻下嗅了嗅，点点头：“清热润肺，是春日里适用的汤饮。怎么？丞相居然有焦躁的症候，需要降火么？”

　　“难道你不需要？”云熙敬反问她，执勺将茶碗复又添满，“军中立威，不宜操之过急，切莫留个心狠手辣的名声。”

　　慕容雪闻言挑眉，半笑不笑地道：“丞相招延，是兴师问罪来了？”

　　“善意提醒而已，你不必多心。”

　　只是提醒，不是追责？

　　慕容雪垂下目睫，掩住一双修眸中的光华，徐徐又饮了一盏。

　　与她不同，云熙敬生性内敛、温厚敦恪，甚少有疾言遽色的时候。故此，即便是追责，在语气上也未见得会有更多的峻厉，倒确乎叫她一时半霎难以辨别。

　　无论云熙敬用意为何，此刻初初开篇，尚且有得下文。

　　“不知丞相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听。”

　　“此间并无外人，随意即可，无需谦抑。二哥方才说了，只是善意提醒而已。”

　　他以她的二哥自居，便是预备要说一家话了。二哥约请小妹与丞相约请郡主，毕竟是很不一样的。

　　慕容雪松了耸紧绷的身形，任意拈起一块茶点：“二哥有话，但说无妨。”

　　听她换了称呼，云熙敬漾起一缕宽慰的笑意，殷勤续茶。

　　“都尉算不得什么要紧的官职。不过你既已将人杀了，后事一定要料理妥当。”见慕容雪意欲插话，云熙敬摆手阻止她，“你的事情我不插手，你好歹自己处理。我只告诉你，这几日辅国公夫人见天上我这儿来哭丧，含秋都快顶不住了。”

　　又是这个柳氏，惯会兴妖作怪。自己的弟弟是个什么货色，她心里确然是没数的。

　　慕容雪鼻尖逸出一声轻嗤：“柳都尉死得可不冤。他仗着是辅国公的内弟捞了不少军功，先帝睁一眼闭一眼赏了他个都尉那也是看辅国公的情面罢了。辅国公殉国后，他便事事无成。似这般饱食终日、尸位素餐，若能循规蹈矩，我原也不打算同他计较。可是他那日，二哥是没见着，骨头软得就没个男儿的样子。就连申屠将军都无一语替他求情，便是他不配。”

　　“如果申屠拥替他求情，你会网开一面？”

　　慕容雪偏头想了想：“兴许真的会。立威要紧，可我从来也无有磋磨下属的癖好。申屠将军堪可倚仗，我行事有分寸的。”

　　“那便好。”云熙敬仍是一贯的智珠在握的神态，似乎两人不过是谈论了几句时节季候而已。

　　“那个柳氏，不伏烧埋。”慕容雪提起她来就不免心存芥蒂，“我已允准柳都尉的尸首送回本家，自行安葬。她还要闹什么？”

　　“无非是求人做主。你二话不说将她兄弟砍了，也算辅国公府丢了脸面。人死不可复生，这颜面总要往回寻一寻的。”

　　“颜面需得靠自己挣来，她这样撕闹难不成就能有颜面了？”慕容雪冷笑连连，“她那是没胆子闹到我的跟前来罢了。宫里太后、皇后都不会搭理她，可不是只能往相府跑了。若非小霜挂着孝且说不上什么话，我看她还敢厚着脸皮上韩府去呢！”

　　“且休说她，招人心烦。”慕容雪转而想起云熙敬方才提及夏含秋的时候似乎瞧不出任何的不豫之色，试探地道：“给尊府添了这样多麻烦，我可该去向嫂嫂致歉？”

　　云熙敬哪里不懂她的意思，平淡答她：“随你。”

　　慕容雪顿时挂上大大的笑容，略凑近云熙敬，揶揄他：“看这样子，与嫂嫂和好了？”

　　云熙敬不置可否，未应“是”亦未答“不是”。他搁下手中的火箸，换了个长跽的姿势。慕容雪被他突如其来的郑重唬了一大跳，退回原座，忐忑地盯着他。

　　云熙敬默了好一会儿，似是难以启齿一般，良晌才对上她的双目：“延陵……不，雪儿。是二哥对不住你……”

　　他的语气诚恳而仓皇，与她谙熟的模样判若两人。

　　慕容雪动了动唇，没能说出一个字。她对着眼前的那个人，唯余木然。

　　“二哥错了，错得荒唐。雪儿，你可愿宽恕我？”

　　慕容雪彻底愣住，巨大的震惊没顶袭来。她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那机敏果锐的头脑似乎是钝了、僵了，完全不转了。

　　毫无预兆地，又毋庸置疑地，他在向她赔礼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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