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大将军临去，说了些什么，可还有谁记得？”

　　“记得记得，大将军说把位置让给郡主您。”一个留着络腮胡须的将军抢答道。

　　“还有呢？”

　　“呃……让我们都听您的。”

　　“还有呢？”

　　这一回，那抢答的将军梗了半日，再也答不上来了。

　　慕容雪也没为难他，她将目光移向了一旁其他的将军们。被她盯住的人搔头摸耳，憋了良晌，只憋出两个字：“尽忠……”

　　慕容雪掩住心底笑意，果不出她所料，这个问题对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而言实在太过高深了。许多年来，慕容雪自己也是头一回听韩青城说了那么些文邹邹的话。这些武将们要能听懂已经千难万难，何况过耳不忘之流，于他们更无异于蹇人升天。

　　帐中的将军们彼此对看了一回，也没能拼凑出一句完整的。最后仍是先前那络腮胡须的将军一拍大腿，道：“大将军的意思就是让咱们该干啥干啥，好好干！”

　　他说完不忘陪个笑脸，慕容雪便也微微一笑，清朗的声音直送至每一个人的耳边：“大将军临终有言：‘望尔等努力国事，恪尽职守；贡忠陛下，遵履上命。’”

　　与韩青城当时断断续续、气促音衰不同，四言短句，慕容雪说得一字一顿，格外明晰。

　　她没有逐句给将军们解释其中含义，然而那激昂慷慨的神态和语调，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话语中的信念，感受到了自己的血液在胸腔中喷薄激荡。

　　慕容雪轻微颤栗着，这一刻，昨夜在她脑海中已排演了十数遍。

　　韩青城的一生，威信素着，在军中更是深孚众望，可谓一呼百诺、应者云集。她既然要继承韩青城的遗志，便要在此刻趁热打铁，继承个彻底。

　　“大将军的意思，便是本宫的意思。所以大将军的话，你们都要记牢了。本宫处事之准则总结起来四个字：萧规曹随。”

　　底下的将军们流露出一丝茫然，慕容雪心下一磕，不着痕迹地补充道：“就是从前大将军怎么办的，到了本宫这里，还是怎么办。”

　　补充完后头这一句，总算所有人都听懂了。

　　慕容雪暗自感慨：与文臣儒生们相处久了，确实容易染上雕章琢句、偏嗜骈俪的毛病。只是她忘了这里一多半的行伍粗人，是连萧规曹随的典故都不懂得的。

　　声明不改旧制，亦步亦趋仿着韩青城在时的成例，便是要给所有人定心。慕容雪在帅案后落座，亦招呼众将坐了，方和缓道：“这儿的将军们，本宫也不是人人都认得。有些看着眼熟，名姓恐怕还对不上。今天正好有机会，就替本宫介绍介绍吧！”

　　“末将车骑将军申屠拥，见过郡主。”按阶序品，帐中位阶最高的将军申屠拥坐于右手边的首座上，此刻自然当仁不让，率先立起施礼。

　　慕容雪回了半礼，客气地道：“申屠将军乃大将军的耳目股肱，熟悉军务。今后本宫也得仰仗将军多多帮衬才是。”

　　“末将谢过郡主殿下！”申屠拥保持着谦恭的态度。慕容雪知道，申屠拥跟着韩青城耳濡目染那么些年，方才她的提问难得住旁人也断断难不倒他，他必然是答得上的。可他一直沉默无语，不过是为了方便她树立威权罢了。

　　无论是大将军府中还是金殿之上，此前两回也是申屠拥带头支持自己。虽说那是他忠于韩青城的缘故，但是这份情，慕容雪仍然感念。

　　自申屠拥以下，将军们各自通报姓名，向郡主问安。慕容雪与每人都攀谈两句，虽未表现出刻意笼络，但大帐中的气氛流动起来，显得极为融洽。

　　“姚将军八年之内由一介白衣升任中郎将，别人堆柴火都赶不上你升迁的速度啊！”

　　“本宫听闻高将军曾率军突围，身被十余疮而刀枪不离手，勇猛可嘉！”

　　“仇都护，本宫没记错的话，你入京前辗转耒阳、烝阳、石阳、历阳多地。这个大帐里，大齐西北边界，数你到过的地方最多。比起这一点，姚将军在你面前也是要吃亏的。”

　　“啊，对了！”慕容雪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笑道，“听闻你府上有家奴善相马，这是稀罕本事。江南兵士长于舟水，论及蓄马远不如北人。来日得空，本宫要见见这个奇人，仇都护可别藏着掖着不愿意啊！”

　　仇都护被慕容雪说得愣住，不知郡主怎么就突然关心起他的家奴来，却也只赔笑道：“郡主说哪里话，末将随时候召，随时候召。”

　　慕容雪摆了摆手示意他归座，目光已转向了另一侧的上骑都尉：“令尊安好？”

　　这位夏都尉之父从前也是跟着先帝征伐过的，可惜一直寂寂中流，不上不下吊了多年直到解甲。此番见郡主居然还记得自己的父亲，夏都尉心情一振，忙回禀道：“承蒙郡主惦念，家父万安。”

　　“本宫想着也是。”慕容雪闲闲地道，“据闻他老人家近日续弦之喜。六十老夫十六妻，这样看来，是该万安的。”

　　此话一出，夏都尉心中一凛，唯觉冷汗透背，不知该答个什么。他的父亲续娶不过就在前日，因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操大办的事情，所以夏家低调地一乘小轿将新妇抬进门也就完了。没承想此等细枝末节也被郡主查知，当众抖落了出来。

　　而帐中的将军们也不轻松。若放在昔时，遇上这般逸闻，大家必定会心照不宣暧昧哄笑一番。可是今时不同往日，郡主治下，他们哪里敢放肆，唯恐在人伦婚姻一事上平白惹慕容雪不快。

　　“娶得了少妻，说明令尊应当还上得了马，提得动枪，也算一桩喜事。”慕容雪故意无视陡然僵硬的空气，依旧松快的话语里甚至还多了一丝劝勉的味道，“常言道‘虎父无犬子’，有你在，令尊也确实可以颐养天年了。”

　　“谢过郡主殿下！”夏都尉悄悄用袖子抹了抹额头，暗舒一口气。

　　与每一位将军的对话，慕容雪几乎都是点到为止。如此这般谈下去，粗疏莽撞的尚且无知无觉，可是一些机敏细心的人已经觉察到了其间玄机。

　　慕容雪对于将军们的了解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不论面对任何一个人，慕容雪都能如数家珍一般说上一两句相应的话。信手拈来之余，甚至不是泛泛的空洞论调。如果说对将军们军功、履历的掌握不足为奇，那么熟知妻妾、家奴之类的琐事则令人简直不敢深思。

　　不能为他们所知的是，慕容雪这边表面上看着温文随意，脑中却绷紧了一根弦。想要收服众将，今天作为开端便尤为重要，丝毫马虎不得。为此，她破天荒地动用了暗堂来为自己搜集整理情报。

　　先帝在时，慕容雪统领的暗堂常奉密旨，行事隐秘，但从不越俎代庖、多管闲事。先帝一代雄主，根本无需翻弄内帷是非，亦不屑于依靠探查臣属私隐控制朝政。

　　然则慕容雪毕竟不是先帝。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驾驭这些将军们，她少不得需要动用一些非常手段。

　　其实拖到今时今日才召集众将，也属无奈。她慕容雪到底是个凡人，埋首于成堆的消息情报之间，所能做的只有日以继夜地强逼自己将之全数背下来。有幸功夫不负苦心人，才让她在诸将面前立下个无所不晓的形象。

　　“来人！”慕容雪直待与帐中最末一等的将官交谈完了，才吩咐道，“去瞧一瞧，柳都尉何处去了？”

　　进来的那兵卒直接回复：“柳都尉正在大帐外候着。”

　　慕容雪一早就发现队列里少了人，当时按下未提，这一会儿正缺个人拿来作筏子，便干脆道：“宣。”

　　柳都尉进得帐内见礼，身上还带着轻微的酒气。慕容雪根本不看他，回首对身后的秦仪道：“柳都尉来迟了，刚才宣读的七禁令五十四斩想必没有能够听到。”

　　秦仪会意，也不啰嗦，直接挑出合用的那一条，再次宣读：“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嗯，很精准。”慕容雪这才冷冷转向柳都尉，“还有什么想说的？”

　　柳都尉此前徘徊帐外不敢进来，虽知道犯了军规，却也没料到事情竟至于这般严重境地。郡主摆明了是让他留遗言，他当下酒劲散尽，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只顾磕头：“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啊！”

　　一旁与柳都尉交好的将军见势不好，连忙替他说情：“郡主殿下，念在柳都尉是初犯，还请从轻发落。”

　　“是啊。柳都尉是辅国公府姻亲，也在论功论贵之列，还请郡主手下容情。”

　　论功论贵？凭他也配？慕容雪心底冷嗤，居高临下俯视着柳都尉，发出的疑问却向着帐中诸将：“若是大将军还在，该当如何处置？”

　　众将被问得梗住。韩青城在时，点兵聚将，有哪个活腻味了的敢于无故缺席迟到？

　　见无人应答，慕容雪望向申屠拥：“申屠将军以为呢？”

　　“大将军治军严明，从未发生过此等事。”

　　“这么说来，本宫初来乍到就有人胆敢贪杯误事，却是本宫治下不严的过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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