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呢？”

　　“长姊，我……”慕容霜欲待辩白些什么，却知自己的怯懦无力。她将手中帕子绞了再绞，终是垂下了头。

　　“日后你愿意带着孩子们避暑消夏，每年往城郊庄子里住上一两个月的也没什么打紧，可是搬走却不要想。”慕容雪虽恨她不长进，但道理还是会明白解释给她听，“陛下厚恩，你若封府便是不识好歹，却将陛下的脸面往何处搁？”

　　“再者说，絮因女儿家，将来出阁便罢了。小公子到底是袭了爵的，如今只有九岁尚不觉得，难道他长大了不会娶妻生子的？到那时候这些房舍只怕还未必够使呢！”慕容雪拍了拍慕容霜的手背，语重心长地道，“小霜，你的眼光也该放得长远些。”

　　“长姊教训得是。”慕容霜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大将军一去，我便没了主心骨一般。清点起来才知道阖府上下居然有那么许多事务，桩桩件件都是开支。我这样无用，又哪里管得住呢！”

　　慕容雪长叹一口气：“你的难处，我也知道。这些年，大将军的俸禄大多贴补了忠武馆，用以抚恤阵亡将士的遗孤。这部分开销日后由我填补，你无须操心，也不必缩减你们母子的日常用度。至于如何管教调理下人，还是得你自己担起来。依我看，絮因能给你做个帮手。她年纪也不小了，将来嫁人总是要做一家主母操持中馈的，现下历练起来正刚好。”

　　慕容霜认真听着慕容雪条分缕析、次序井然地做着安排，顿觉重新找回顶梁柱似的，底气终于厚了几分，对未来也稍许多了些计较。

　　“多谢长姊替我们打算得周全。”

　　慕容雪慰勉一笑，流露出难得的脉脉温情：“你是我妹子。一家人，都是应该的。”

　　慕容霜翕动樱唇，好像想要说什么，可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她怯弱但并不胡涂，她心里清楚，慕容雪一切的照拂帮衬不是因为她们是姐妹，而只是因为韩青城的情谊罢了。没有韩青城，她一辈子都只会是个歌姬，倚门卖笑、红颜枯骨，根本攀不上做慕容郡主的妹妹。

　　而慕容雪这边，一句话出口，自己却是心旌动摇，起伏难定。“家”这个字，在她当年亲族离散、寄居云氏门下之时便已离她远去。如今纵使她有了敕造的郡府，甚至独拥一座玄清宫，她亦是没有家的，遑论家人。

　　慕容雪背过身去错开慕容霜的视线，以掩饰自己那一瞬的失神。面对高悬的韩青城的遗像，她拈香而拜，那恭肃平缓的表象之下却是思绪汹涌如潮。

　　她猛然意识到，韩青城临终之际给她的嘱咐其实只有寥寥数言而已。他向她托付了国事，托付了兵将，却唯独未曾有过只言词组托付家眷。

　　慕容雪透过香柱的间隙望向画像，画像中韩青城坚毅果决的目光与他平日里对着她的目光全然不同。不知怎么，她忽然就忆起他们之间曾经的那些对话来。

　　“我知道你有太多不容易，我总想多帮帮你。”

　　“你帮我的已经很多了。”

　　“可我总觉得还不够。”

　　“你帮我，是因为愧疚吗？”

　　“不算吧……可能只是因为这是你想要的。我知道，你不需要同情。”

　　慕容雪闭了闭眼。这些话当时只道寻常，而今回味，却惊觉早已深深扎根在心间。相识二十余年，慕容雪自认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云熙敬的人，可是最了解她的人，却是韩青城。

　　韩青城了解她。

　　是以，韩青城信任她。

　　他知道，继任大将军，她是最佳的人选。他知道这是她想要的，并且，他也知道她能做得圆满。他还知道她会照管他的妻儿，无论这一请求他是否对她宣之于口。

　　所以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竭尽全力扶持她。而她，也自会竭尽全力回报于他。

　　跨越了男欢女爱、儿女情长，他成为了她最坚实宽广的后盾。而这所有，不过是源于他对她的了解，他对她的信任。

　　直到这一刻，慕容雪才清醒地领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又将要面对什么。

　　此前，她的认识仅仅是自己应当接替韩青城的位置。她从未仔细想过自己要取代他去做那八方风雨中顶天踵地的砥柱中流。于国、于军、于家，于这世间的一切，她需得肩负起他留下的责任，而这责任，是一副千钧重担。

　　慕容雪辞出镇国公府，按辔缓行于金陵城最繁华的市集中。熙来攘往的街面上，商贾游士络绎不绝，一派富贵兴旺景象。

　　沐浴在午后的暖阳里，慕容雪深长地吸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执掌暗堂，她所做的事十之八九都掩藏在背地里，她潜匿在幕后委实太久了。眼前既然有了走向台前的机会，势必该当善加筹谋。

　　待到慕容雪回得郡府的时候，她的心绪已平静地完全看不出一丝波澜。许久未见的秦仪前来问安，她浅笑受了礼，吩咐他：“去通知京内的将军们，明日卯时正，校场点兵。务必知照齐全，切莫漏了任何一个人。”

　　秦仪愣了一愣，没想到郡主就这般貌似随意地派了他要紧的差事做。数月来空食米粮的苦闷一扫而光，他高声应了“是”，即刻转身去了。

　　慕容雪直等秦仪消失不见了，才将手里抓握着的东西重新纳入怀中。

　　自镇国公府出来，她的左手便一直掩在袍袖中，用力握着那块兵符，犹如掌握着它所代表的权责。她握得那样紧、那样久，以至于她将兵符收好，低头端详空空如也的掌心时才微觉痛意。她举手至眼前，素白的皮肤已被压得泛起了淡淡的粉色，而那上面印出的清浅凹陷，则赫然是兵符上虎纹的图样。

　　过了春分日，白昼渐长，寅时末刻的天光较之冬日里已然亮堂了不少。时气回暖，也不似冬日清晨那般冻馁难捱。空旷的校场上，兵将们陆陆续续开始聚集。

　　“哎，我说老袁头，听说今天郡主要来呢？”

　　“来不来的，关你屁事！”

　　“那可是郡主娘娘！不知道是不是生得像天仙一样呢？”

　　“这可不一定。使枪弄棒的，万一是母夜叉呢？”

　　“呸呸呸！”老袁头对着身边几个嬉笑着的愣头青一人一口唾沫，“郡主也是你们能议论的？不要脑袋了！”

　　“还有你！”老袁头揪了最先说话那个汉子的耳朵，“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那双狗眼也配瞧得见郡主？做你的大头梦去！”

　　“是是是……哎轻些个，疼！”老袁头平日里和他们一众人称兄道弟，可好歹也是个什长，真发作起来那汉子也不得不连声讨饶，“郡主娘娘是贵人，小的再也不敢……”

　　话没说完，老袁头照着后膝窝一脚就将他踹趴在地下，怒喝道：“喊什么娘娘！娘娘也是能随便乱叫的？你要是为了你这张臭嘴丢了脑袋，可没人替你收尸！”

　　边上另一人凑上来，小声问：“不能喊娘娘，那喊什么？”

　　老袁头被他问住，拧眉想了半日，一瞪眼：“郡主就是郡主！”管那么多呢，老袁头心道，反正他们这辈子是都没机会见上一面那些大人物的。

　　没福分的小卒子们只有胡思瞎想的份儿，而大帐之内，将军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谈起话来就要谨慎得多。

　　这是大将军韩青城逝世后的第一次正式升帐，由延陵郡主慕容雪召集众将议事。如此安排本就是韩青城的遗命，又有陛下圣旨，他们没有违抗的道理。然而服从归服从，若说全无半分犹疑却也不尽然。

　　除了常随韩青城的几位亲信将军以外，对大部分人而言，延陵郡主尽管不陌生，但也谈不上熟识。昨日的传令又来得那样急，他们不知慕容雪用意，虽不至于忐忑，一个个心里总也没有底。
　　“延陵郡主驾到！”随着一声拖长了调子的高呼，慕容雪领着人出现在了帐口。众将赶忙依序立定，肃了一肃，行下军礼：“参见郡主殿下！”

　　这样浑厚整齐的问候她已许久不曾听过，何况以军礼参拜于她更是久违。整整十二年。如战鼓，如号角，如烽烟卷卷、马蹄阵阵一般，久违了整整十二年。

　　慕容雪深吸一口气，阔步入账，直抵帅案。众将亦跟随着她的步伐转向，始终保持着朝她躬身的姿态。

　　“诸位将军免礼。”慕容雪的声音压得比往日低沉些，抬手的动作干净利落。

　　“本宫奉陛下御旨，摄大将军事。自今日起，诸位需听本宫号令。有言在先，本宫虽是女子之身，但绝无妇人之仁。敢有违令者，必定严惩不贷，本宫绝不姑息！秦仪！”

　　随侍而来的秦仪应了一声，上前一步朗声诵道：“七禁令五十四斩。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待得通篇背完，慕容雪缓缓扫视了一圈众人，背着双手道：“七禁令五十四斩，自古有之。今日重申一遍。来日若有犯禁者，休怪本宫无情。”

　　众将应了“是”，慕容雪满意颔首，接续道：“军规，想必诸位将军已经很熟悉了。除此之外，另有些事情，各位也应该牢牢记住。”

　　她顿了好一会儿，只等威势积蓄得足够了，才徐徐道：“大将军临去，说了些什么，可还有谁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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