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萧绍崇近日的心情可谓上佳。

　　今晨的朝会上，四位新擢散骑侍郎叩谢君恩，正式走马上任。四位李侍郎，高矮胖瘦站成一列，怪有意思的。

　　其实在下达委用之前，萧绍崇都没怎么见过这几个人。尤其是那个唤作李安国的，打从庐陵赴京。他身长八尺、仪表堂堂，生得很是养眼。萧绍崇见过，暗喜了一回。这个李安国本是他拉来凑数的，若不是此番故意都要寻姓李的人，也不能歪打正着捡回这么一颗沧海遗珠。

　　此时恰是寒气半减，暖意初回的天候。钟皇后怀着身孕时常嗜睡，这会儿怕是要午歇，萧绍崇不愿惊动她。趁着日头好，他甩开步辇，独自在御苑中闲逛。

　　“陛下您瞧那枝儿上的喜鹊，是顶好兆头啊！”随侍的黄门有心上前凑趣儿。

　　萧绍崇随意“嗯”了一声。那黄门觑着萧绍崇略显意兴索然的神色，眼珠半转，又想出一个新主意。

　　“陛下。前儿太后娘娘说起，皇后娘娘如今有孕在身不能侍奉，所以特意替陛下择选了貌美的妃嫔充实后宫。眼下新人已经住进了垂雨阁，陛下不去瞧瞧么？”

　　“还有这事儿？”萧绍崇微有讶异。他自己并不沉湎女色，吴太后向来也不大管这些事情，此番倒难得替他打算得周全。这份情面萧绍崇得领着，全没有往外推的必要。再者他也确实升起好奇之心，不知吴太后为他选了怎样的女子，便笑道：“母后费心了。那就去看看吧！”

　　“遵旨！”黄门讨了个好，殷勤在前领路，将萧绍崇引入了垂雨阁。

　　垂雨阁距离御苑不远，移花叠石、竹径朱栏。与富丽堂皇的正经宫殿不同，这里极具江南庭院的清幽雅致，春日里倒是个宜人的所在。萧绍崇即位不久年岁又轻，后宫稀疏，许多宫室都空关着。这垂雨阁还是这几日为了迎接宫嫔新拾掇出来的，萧绍崇也是第一回踏足。

　　甫进得门来，便见花圃中一大片孤零零的枝条一支支竖立着，唯有顶上打了苞儿，却不见叶子，光秃秃的直如杂草一般。

　　萧绍崇皱眉：“这都是什么？”

　　随他而来的内侍面面相觑，谁都不认得。

　　这时，阁中人俱已闻得陛下亲临，忙忙地出来接驾。萧绍崇抬抬手，免了她们的礼，目光却仍停留在那一丛丛的光杆子上。

　　“陛下好似喜欢这园里新栽下的花儿？这个唤做‘虞美人’。如今并不在花期。臣妾移了两株在盆中，红烛高照催得花开，陛下可愿去瞧一瞧么？”

　　萧绍崇闻言回顾，细细打量起说话之人来。那女子一身粉蓝宫装，鹅蛋脸儿，峨眉淡扫，温婉清丽。

　　“那便瞧瞧吧！”萧绍崇进屋赏了一回花儿，和悦地牵起她一双素手：“这莳花的手艺真是不错，你叫什么？”

　　女子羞怯垂首：“臣妾虞氏，小字秀秀。”

　　“虞秀秀……”萧绍崇玩味着这几个字，“朕想想，赏你个什么名号才好。”

　　“禀陛下，太后娘娘已赐了臣妾做美人。”

　　美人，在后宫妾侍中算一个不高不低的位分。初封便到这个阶品，太后也算得慷慨了。萧绍崇这般想着，猛然回过神来：“虞美人？”他不禁鼓掌，开怀大笑，“妙啊！人比花娇，相得益彰，真真是妙啊！”

　　见虞氏引得龙颜大悦，一旁的人都眼热起来。虞秀秀浅浅一笑，大方替她们引荐：“这两位妹妹是与臣妾同住的，太后娘娘仁厚，一同赐做了美人。现今垂雨阁中就住着我们三个，还望陛下日后能常来。”

　　“好。”萧绍崇痛快应了，顺着去瞧中间杏黄衫子的美人。那女子比虞氏略高出半个头，也更丰腴些，见萧绍崇瞧过来，殷勤道：“臣妾姓俞，名唤……”

　　“姓虞？”萧绍崇打断她，“哪个虞？”

　　那杏黄衫子的美人犹自不觉，甜甜道：“人则俞。”

　　“你呢？”萧绍崇转头去看虞秀秀，“方才忘记问，你姓哪个虞？”

　　虞氏被问得心头一颤，却不晓得哪里不对，陛下问话又不得不答，只小心翼翼地道：“虞廷圣朝之虞。”

　　这个虞字，本不容易解释得好。恰如霸王别姬的故事家喻户晓，可惜意蕴欠佳。难为虞秀秀竟能寻出讴功颂德的词儿来。然而这番煞费苦心并未如期获得陛下的赞誉，萧绍崇已转向最边上那个女子，口吻不再如前般温柔：“你，不会也姓虞吧？”

　　这第三个美人有些被吓着，低低吐出一个“是”。

　　“那你又是哪个虞？”

　　“陛下恕罪，臣妾……臣妾不知道！”

　　“不知道？”萧绍崇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危险气息，“这也能不知道？”

　　“臣妾不敢欺瞒陛下！臣妾……臣妾真的不知道。”那美人期期艾艾地，已是泫然欲泣的模样，“臣妾本没有姓氏的。太后娘娘赐了臣妾姓虞，臣妾也不知究竟是哪个虞。”

　　“呵呵呵呵……”萧绍崇突然仰天而笑，那笑声激得所有人都一凛，个个屏气慑息，只觉浑身发寒。

　　“虞美人，虞美人，虞美人……”萧绍崇的手指从三人的面前逐次点过，振臂一甩袖，乍然拔高了声音怒吼道，“好个虞美人！”

　　三个虞美人……不，一园子的虞美人，意思再昭彰不过：吴太后这分明是在敲打他，为了前朝之事借着遴选后妃的机会敲打他。

　　可怜了那三个美人全不知哪里触到了萧绍崇的逆鳞。陛下勃然作色，她们根本不敢劝解，只会伏地磕头。

　　萧绍崇见状，骂又不是，不骂又实在气恼，正没处宣泄，侧目瞥见虞秀秀培育的两株虞美人，顿觉可憎至极。他恶狠狠将盆中粉艳的花朵掐了，一把掼在地下，拂衣而去。

　　垂雨阁很快再度恢复寂静。三人中也就虞秀秀略好些，另两个待陛下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一下瘫坐在地上，杏黄衫子那个更是嘤嘤抽泣起来。

　　花瓣生来娇弱易枯，离枝飘零、转瞬化泥便是它的宿命。而况靴履碾过之处，唯余一地淋淋汁水。

　　“这是……”慕容霜以手掩唇，羽睫轻颤，已滚下泪珠来，“大将军！”

　　卷轴展开，韩青城英武形象跃然纸上。这一幅与飞翰阁上供奉的画像毫无二致，原是陛下特意命画师作了双份，以慰大将军遗属的追思之情。

　　“多谢长姊将画送来。既是陛下恩赐，我是不是该进宫去谢恩？”

　　慕容雪蹙眉斟酌片刻，摇首道：“不必了。戴着热孝不方便，想来陛下不会怪罪的。真有什么话，长姊替你带就是。”

　　慕容霜居丧在家，消息闭塞也在情理之中。慕容雪暗叹口气，这个时候进宫添什么乱呐！两宫渐生嫌隙，能避就该避着些才好，免得见了太后反被陛下迁怒，徒遭池鱼之殃。

　　那日萧绍崇拂袖而去，并未下令禁口。闹出那么大动静，消息自然不胫而走。虽无人敢明说，可私下谁不议论？外朝四位李侍郎，内宫三个虞美人，铢两悉称、交相辉映，真真热闹得紧！

　　慕容雪无奈，将这些荒唐事情从脑海中挥开，却见仆妇领了两个半大小子来。到了跟前，那两个空着手的童仆才知道夫人是要挂画儿，忙忙地又去寻家伙什，折腾半日方才告竣。

　　慕容雪一语不发地等他们摆弄完退下去，才悠悠道：“府里怎么了？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也这样不着调。大将军不在了，便没有规矩了么？”

　　慕容霜仍是惯常的柔弱模样，难以为情地向她解释道：“长姊莫要生气。您知道的，我素来不大会调教下人。大将军去后，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家里实在无需养那么多人用来伺候。所以我将那惫懒长舌的逐出去好一些，该配人的也都打发了走，这才一时短了人手。”

　　“怪不得呢。”慕容雪今日打进门起一路都觉得府内甚为萧条，还以为是挂孝的缘故。现仔细回想起来，果真是少了许多的仆从，就连那园中花木也不似日日有人打扫照料的样子。

　　“有一事正想与长姊商量。”慕容霜恰巧缺个人帮忙拿主意，“这座府邸，前院本是将军处理公务的所在，论占地还比内院大上许多。我本已做好搬迁的准备，将宅子腾出来让给继任大将军。没承想陛下将它赏了我们做私第，只叫换匾额而已。”

　　适才门前慕容雪驻足仰望过那块牌匾，御笔亲题的“镇国公府”字样丰筋多力、骨格遒劲，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十八岁少年的字迹。

　　“陛下如此加恩，乃是无上荣宠。”

　　“长姊说得是。只是……”慕容霜攥着一方帕子，吞吞吐吐地道，“如今我们母子三个，人口清净，确实不必那么多的屋子。我想带着孩子们搬到城郊庄子里去住，这宅邸要不且封了？”

　　慕容雪一个犀利的眼风扫过，慕容霜立即找补道：“或者留给长姊也好。听说将军临去，把大事都托付给您了。”

　　慕容雪闻言，沉默有时。她严肃地直视着自己义妹的双睛，好似要将她看穿一般：“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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