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史元平颇为尴尬，知道自己出语确实怪诞。他方才讥谤手下彭御史是疯子，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宛如一个傻子。

　　“去岁郡主亲手擒得逆犯，威声赫赫。可惜那反贼却在鞫讯时死了。下官忝居御史中丞之位却不能为陛下分忧，为着此事也一直觉得愧对郡主殿下。”

　　他这几段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慕容雪饶是再敏慧，理解了许久仍不解其意。她翻目沉默良久，史中丞判断不出郡主究竟是装没听懂还是真没听懂，越发局促难安。

　　慕容雪将史元平的话来回咀嚼了两遍，正决定放弃，忽然福至心灵般意识到了重点。

　　三年？慕容雪猛然醒悟过来。“三年有成，故以考功”，这是最近与“三年”唯一相关之事了，更兼提及御史台两桩不利的案子，敢情史元平这是投石问路来了。怪不得他急切上门，说话又绕那么大的弯子。也是，他总不能直言相询“郡主殿下您看我这官儿还保不保得住？”

　　慕容雪瞧着史元平腆着肚子站在地下，确实是个老诚谦善之人。当初先帝择了他做御史台长官，也就是看中他虽不怕事，也绝不惹事的这点好处。毕竟大齐初立百废待兴，若台谏日日如疯狗一般到处纠察咬人，百官耽于内耗，便什么都不必做了。

　　慕容雪略一沉吟，笑与史元平道：“求田问舍之类的事情，本宫还真是不懂。禁军卫统领在城中已有了自己的宅子，宿卫营的梁营统平日都驻扎在军营里，恐也所知有限。不然你问问他们两个倒是不错的。”

　　史元平闻言眼中一亮。韩大将军不在了，慕容郡主并无实封的官职，考课自然也考不到她的头上。日蚀逆案军方担责之辈中既然卫统领与梁营统都无贬黜之忧，那么他大约也得安然渡过。

　　强压下心中大喜，史元平恭恭敬敬地长施一礼，如愿以偿地走了。

　　“陛下！郡主摄大将军事本就不妥。考课关乎吏治之本，怎能交由郡主全权做主？”

　　“臣以为，可待九江侯入京履职之后再行定夺。”

　　“陆侯爷多年镇守九江，对京中并不熟悉。以臣之见，不妨由陛下圣裁。”

　　“朝中诸事俱当有一定之法度，哪有事事陛下圣裁的道理？况且陛下竟能将事情交托郡主，此般圣裁，臣绝不苟同！”

　　大殿之中正唇枪舌剑的两位，年轻的那个是彭御史，须发花白的那个则是礼部尚书吴从周。御座之上，萧绍崇翻阅着慕容雪刚刚递上来的今岁上计的奏章，一心二用地听着下面这两人的一唱一和。

　　比起所谓的权责之争，萧绍崇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上计的结果之上。他大致将其中内容都过了一遍，没有发现明显错漏，便转而开始琢磨如何打发这两个呶呶不休的臣子。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他两个你来我往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耐人寻味的是，也没有其他人站出来附和抑或驳斥，仿佛煌煌大殿之中除了雕梁画栋，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

　　大将军一事上，陛下已然让步，武将考绩之事又本就与文臣无涉，因而文官们大都选择了作壁上观。武官们则因着与己身息息相关，不宜置喙考绩结果，亦都无言保持沉默。就连专司讽谏的御史们也都如陡然哑火一般，同时默契地冷眼任凭彭御史兀自高谈阔论。

　　见吴尚书又开始搬出大套的三坟五典、礼制规章准备长篇大论，慕容雪终于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立即聚焦过去。

　　“启禀陛下，今岁之上计结果乃故大将军病逝之前交予臣妾的，并非臣妾专断独行。臣妾不过依样誊录了一遍而已。”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摸出一份文书，双手平举齐眉，“韩大将军遗笔在此，还请陛下御览。”

　　黄门接过文书，呈给萧绍崇。萧绍崇只匆匆瞥了一眼，便认出了韩青城的字迹。他一手轻轻摩挲着纸面，脸上写满了缅怀之情：“大将军鞠躬尽瘁，朕感念之至。”

　　既是韩青城的裁夺，那便再没有什么可争的。殿中方才还侃侃而谈的两人霎时灰头土脸，呐呐而退。

　　压了那么久才把韩青城的手书拿出来，延陵郡主这肯定是故意的！萧绍崇向慕容雪看过去，却见她面上神色一派淡然、无喜无怒。于是萧绍崇勉强抑制住大笑一场的冲动，清了清嗓子道：“众卿都无异议……”他瞥了一眼随侍的黄门，“那便念吧！”

　　黄门取过慕容雪先前递上的奏章，尖细的嗓音在大殿之间回荡。

　　待得宣读完毕，众将谢恩。萧绍崇满意地点点头，指着御案道：“还有一份，也一并念了吧。”

　　黄门领了旨意，展开文书，再次扯起嗓门，高声宣读：

　　“李修齐，原秘书少监，拟迁散骑侍郎——”

　　“李安国，原庐陵贼曹从事，拟迁散骑侍郎——”

　　“李弼，原国子监司业，拟迁散骑侍郎——”

　　“李秉……”

　　殿中一片静寂，几乎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宣旨的黄门，怀疑自己的耳朵莫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其实刚读前两项任命的时候众人尚不觉得如何，可是读到第三条的时候，大家渐渐回过味来。而第四个，居然仍是一个姓李的！

　　“……拟迁散骑侍郎——”黄门高亢的尾调在半空中回旋着，底下众臣已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四个李姓官员，全部委用为散骑侍郎，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儿？！

　　萧绍崇好整以暇地等着底下议论地差不多了，才含笑问道：“诸卿以为何如？”

　　众人几乎已被这道旨意砸得懵憧，又因不知底细而不敢擅答。

　　见无人出头，吏部尚书知道事关官员铨选，自己肯定躲不过去，只得咬着牙出列，拱手道：“臣请问陛下，此是何人所奏？”

　　“并非有人奏请，都是朕的意思。”

　　“呃……”吏部尚书梗了一梗，艰难地继续道，“那敢问陛下，所据为何？”

　　“各地的上计奏章，朕都仔细看过了。这几个人，朕觉得甚好。”萧绍崇语气把持得极稳，显然这番说辞之前已预备了许多遍，“比如这个李修齐，以素儒见称，修撰不辍，屡谏得失。再比如李安国，本是庐陵郡掌管贼曹的从事，在任勤勉，以德化民，治下盗贼不生，刑狱为之一空。此等良材，合当重用才是啊！难道不是吗？”

　　“陛下圣明。”吏部尚书尽可能委婉地道，“贤能之士确实应该拔擢，我吏部也责无旁贷。只是逐阶升迁也有惯例，陛下这样做是否随意了些？”

　　萧绍崇听得“随意”二字，脸色立即沉了下来，颇含愠怒地道：“敕封一品大将军，朕不能干纲独断也是慎重起见。难道提拔几个四品的散骑侍郎朕也做不得主了吗？”

　　“臣绝无此意！但是一次任命四个散骑侍郎，还都姓李……”

　　“大齐有何律法不许一次任命四个散骑侍郎了？又有哪条吏习规定同官不得同姓？”

　　“没有是没有……”吏部尚书觉得自己已经快支撑不住了。陛下这摆明了是要将在敕封大将军一事上丢的体面给找补回来，任谁都看得出来那就是小孩子赌气，哪里能靠讲道理解决？何况真讲起道理来，谁胜谁负且不一定呢！

　　大殿中的空气缓慢地流动着，氛围敏感而微妙。

　　吏部尚书几乎是求救般看向云熙敬。如果连丞相也劝不动，那恐怕又要掀起一场谏诤如流。

　　“陛下有意拔犀擢象，乃大齐之福，万民之福！京中文官考绩亦业已完成，恭呈陛下英鉴。”
　　云熙敬举重若轻地绕开四位李侍郎的话题，计议起了今次整体的考课情况。史元平所担忧之事平稳度过，众臣的注意力早被刚才发生之事引开了去，无人还有心在旧案之上再做纠缠。

　　待得散朝，陛下御驾离去，朝臣们立即将云熙敬围在了中间。

　　“丞相！陛下这是怎么了？”

　　“丞相，陛下简直就是在胡闹！”说话之人被云熙敬横了一眼，立即改口，“下官是说，从没见过这样封官的啊！”

　　“丞相。陛下这旨意，下官是办还是不办啊？您可得给个准话啊！”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邵慜排开众人，赶忙代云熙敬解释道，“丞相受先帝托孤之重，定不会束手坐视。诸君还请先回，先回。”

　　众人无法，只得散去。

　　邵慜引着云熙敬向宫门而行，却也忍不住悄声道：“陛下此事做得也实在……”他顿了顿，终于择了个切当的词形容，“旷古未有。相府此时袖手则大为不妥，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云熙敬揉了揉额角：“陛下毕竟少年心性。这分明是为了延陵郡主拜将之事与我等斗气。几个四品的散骑侍郎而已，不成气候。你去查一查，若果真是贤能之辈，就依陛下罢。”

　　“是，下官会办妥。”邵慜应了，扶着云熙敬上车。便是转身的一瞬，云熙敬瞧见原本在他身后的慕容雪正踏出宫门，朝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而后她翻身上马，自顾去了。

　　云熙敬在车中坐定，依然维持着扶额的姿势。陛下这个样子，需得旁敲侧击劝诫一番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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