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丞相。”邵慜见云熙敬醒了，殷勤地道：“还未用膳吧？内院送来的糕点，精致得很，丞相好歹垫一垫。”

　　云熙敬偏头看了邵慜一眼，这一眼看得邵慜心里咯噔一下。他先前就有些怀疑自己今天在朝堂上是否说错了话，这一会儿更是竭力反省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云熙敬随意拈起一块太师饼，默默咬了一口。自散朝后他一直独坐静室，其实是要好好通盘考虑一番今日发生之事。邵慜进门的时候他恰恰回想至慕容雪与他并肩步下玉阶时的几句零星对话：

　　“你牺牲大将军名位把陆离召进京，打的是什么算盘？”

　　“与其任其坐大，不如放在眼皮底下。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予之。’”

　　“可是他一来，势必与你对抗。你会陷入漩涡的中心，不可自拔。”

　　“漩涡的中心？我已经在了。”

　　云熙敬阖了阖眼帘，将脑海中慕容雪离去的背影挥开，再张眼瞧见邵慜拘谨地侍立在旁，便指了指身侧的位置道：“坐，一起用一些。”

　　邵慜依言坐了，心下仍是惴惴。

　　“继任大将军一事尘埃落定，丞相连日辛劳，也该注意休养，多多珍重。”

　　“尘埃落定，言之尚早。”云熙敬含糊地叹了一句，又没有了下文。

　　邵慜一时判别不出云熙敬这话的确切意思。他觑了觑云熙敬面色，试探问道：“莫非丞相钧意，陆侯爷出任大将军尚有波折？”

　　其实直至今晨朝会之前，大约无人能够预料得到大将军之位最后竟会砸在远居九江郡的侯爷陆离的身上，而且整个过程顺当得堪称奇迹。

　　陆离这个人选本就是慕容雪提议的，武将们既然多愿听从延陵郡主号令，自然没什么可反对的。文官这边，邵长史是云相的心腹，连邵慜都附议了，他的意思，不就是云相的意思？于是一时之间众臣纷纷折腰，如此要事就这般仓促之间形成公推，定了下来。

　　邵慜仔细回忆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其中扮演的关键作用。倒不是他孟浪才故意去做那出头椽子。前一夜慕容雪诣访相府踪迹隐秘，来去并无闲人知晓，可是事后云熙敬却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了邵慜知道。故而今日朝堂之上面对慕容雪的提议，邵慜理所当然将之误会成了丞相与郡主之间达成的协议，他自然应该领头出面表示赞同。

　　“朝堂之上风起潮涌，何曾少过波折。”云熙敬心知今日之事实在怪不得邵慜。慕容雪这一招移花接木虽则巧诈，然而难以否认，陆离至少在明面上无甚不妥。他顺水推舟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也是因为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在世的国公撇开他自己，余下的人里头护国公老迈不支；奉国公自断臂之后一直恩养在家，多年不预朝事；宣国公在军中的时日短浅，转文职后善治善能，却从未真正掌理过军务。降一等的郡侯爵位上，也就九江侯陆离勉强能和延陵郡主慕容雪比肩。

　　而在军中，原本论威望，韩青城之下该是车骑将军申屠拥，禁军的卫统领也颇受将士爱戴。可是莫说他们的爵位品阶还差了一截，单是有韩青城遗命在，大将军之位如若落在了他们头上，也必是会被二人推拒的。此外，除去京中，各地驻外将领最多独当一面，难能把控全局。再往下的各级将军们，就更不值一提了。

　　林林总总算下来，这也是为何最终陆离脱颖而出，交上了这份天大的好运。

　　细嚼慢咽一块太师饼下肚，云熙敬就搁下了。邵慜还欲劝他再添一些，云熙敬已吩咐让人将剩下糕饼的拿去分食，转而吩咐邵慜道：“知会中书那边，敕封大将军的诏旨草拟完，安排个口舌伶俐的宣诏使前去九江。”

　　“是。下官这就去办。”邵慜一边应了，一边随着云熙敬来到书案旁。案上摞得整整齐齐的文书都是经邵慜之手按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整理过的。

　　“这是各地的上计汇编。”邵慜指着案头第一份文书道，“今岁又是考绩的年头，先前底下官吏的考课结果已逐级呈报上来，现下还缺朝中各部的尚书、寺卿的考绩需丞相亲自裁夺。”

　　“知道了。”云熙敬随意点点头。大齐开国时日虽短，但三年一考课也考了几回，都是有成例可依的差事。他正待打发邵慜去忙自己的，抬首却瞥见邵慜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今日怎么了？可有何难言之隐？”

　　“啊不……不是。”邵慜本有些犹豫，被云熙敬一问却不得不明言了，“恕下官多嘴。今次的考课，怕是有些烦难。”

　　“哦？”云熙敬疑惑挑眉，“说说看。”

　　“其实主要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那边。日蚀逆案至今未能告破，陛下数月前才为此当众斥责过三司使，而今给他们定等怕是要费思量。”

　　日蚀逆案。

　　云熙敬揉揉眉心，不免头疼。算来小半年过去，案子并无转机。谋反弑君之罪株连九族、罪无可赦。此等重案岂可轻易放过？然而如果此时追究三司失职，莫说三司使首当其冲，整个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上上下下都得翻天，少不得黜落一大批官吏。况且日蚀逆案迁延时久，大有拖成陈年积案的趋势。难不成将来每轮考课都要搁在这事儿上不成？

　　邵慜所谓“费思量”正落在此间。看着这一回考绩和往年没甚两样，暗里却关系到百年大计。这个先例怎么开，倒不能任意处置了。否则往后三司永无宁日，朝政又如何相安呢！

　　“本相有数了。”云熙敬一向倚重邵慜的细密周到，此刻亦不例外，“容我再思之。辛苦你了。”

　　“这阵子辛苦你了。”

　　“主子说得哪里话，奴婢可当不起。”写月笑着替慕容雪归置衣物钗环。陛下既允了慕容雪搬出宫去住，她也没什么好耽搁的，翌日就拜辞了皇后重回郡府。府里写月虽没提早得着信儿，好在慕容雪不在时她仍带人照常洒扫收拾，故而不至于手忙脚乱，很快就都归置妥当。

　　慕容雪问了问府里、暗堂、相府等几处的情况，见一切太平便放下了心。她吩咐了写月备些表礼打算去瞧瞧慕容霜，打外头却通传进来，道是有人过府拜谒郡主殿下。

　　慕容雪接过拜帖一看，不禁有些诧异。御史中丞史元平，他来干什么？

　　自先大将军、镇国公韩青城去后，慕容雪一时炙手可热。郡主既得陛下青眼，有望继掌天下兵权，上赶着趋奉逢迎之辈又怎么可能少得了。只可惜慕容雪深居禁宫，这群人投刺无门，正是心急火燎、捱风缉缝的时候。今日慕容雪初初回府不过一个多时辰，史中丞即上得门来，消息不可谓不灵通。

　　既然搬了回来，这样的拜谒日后只会形成常态，躲也不是办法。何况御史中丞职级不低，若将他拒之门外，传出去倒显得她倨傲失礼，平白招咎。再者慕容雪也很有些好奇史元平所为何来，便命人花厅奉茶，前往一见。

　　二人寒暄罢，各自落座。本就生得臃肿，冬天裹得衣裳厚些，更是大腹便便的模样。不知他方才是怎么过来的，竟还微有些气喘。慕容雪一套剑法舞下来都不似他这般冒汗，心下不免好笑：“史中丞幸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下官特来向郡主殿下谢罪。”史中丞才坐下又忙着起身作揖，瞧得慕容雪都替他累得慌，索性也不请他坐，由着他立着说话。

　　“下官没能约束好属下，致使郡主殿下蒙屈，下官理应登门致歉。”

　　“这话本宫就听不懂了。”慕容雪闲闲拨弄着腕上的手钏，“弹劾不避权贵，本就是台谏职责所在，何罪之有？史中丞自承其过，倒叫本宫难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本宫不懂朝中的规矩。”

　　谢罪不成反谢出新罪过，史中丞噎了一噎，只得讪讪道：“郡主殿下宽宏。近来弹章漫天，彭御史又出言不逊，下官唯恐惹恼贵人，这才……是下官妄加揣测，还请郡主殿下原宥。”

　　史元平的处境慕容雪了然，便也给他一颗定心丸：“彭御史之事，陛下亦有圣谕，谓之‘第一奇疏、第一骂疏’。他不过是企图以此举动博取忠直的声望而已。沽名钓誉之徒，不足为虑。”

　　“郡主殿下说得是。”史中丞呵呵干笑：“下官只当他失心疯罢了。”

　　“既然失心疯，那疯子的话，焉能计较？史中丞不必忧心太多。”慕容雪说着，摆手挥退添续茶水的仆从。

　　史元平明白郡主这是送客的意思，可他的来意才讲了一半，只得腼颜杵在原地，一揖道：“下官尚有一事，需请郡主示下。”

　　慕容雪不置可否，史中丞硬着头皮道：“金陵百物价贵，下官租住之地虽偏僻，三年租金亦不菲。如今又到了续租的时候，下官有意向郡主殿下讨教：这房舍，下官是租得，还是租不得？”

　　慕容雪怪异地打量了几眼史元平，差一点脱口而出：你自租你的房子，干本宫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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