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物议如沸，不可不察。看来丞相有良策见教，在下洗耳恭听。”

　　云熙敬闻言却突然笑了：“难不成你今夜是专程来问策的？”

　　慕容雪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道：“此事莫说我无力专断，便是由陛下圣裁，也未必能全然弹压下去。自然要请教丞相钧意若何？”

　　倘如仔细分辩起来，这些言语实在是有嫌疑暗指云熙敬弄权。然而云熙敬自己亦深知慕容雪所言不虚。陛下本就年轻，声望不足，此番公然任命大将军之举又操之过急，几乎引发君臣对峙。事情若不能得到妥善处理，最终伤的是陛下的威德、大齐的根本。如是境况下，云熙敬的态度举足轻重。至于这种举足轻重是否到了胫大于股的地步，反而是小节了。

　　“陛下目前可谓跋胡疐尾、势成骑虎。问题的症结既然最初在你身上，那么为今之计，由你出面陈情才最合宜。”

　　“我？”慕容雪有些诧异，“我能做什么？方才已说过了，以我之力不足以压制群臣……”

　　“由你出面，亲自向陛下请辞。”

　　慕容雪似是被他的话震住，定定地注视着云熙敬。那双墨黑的眼眸亦坦然回视着她，眸色深沉、难辨喜怒。

　　良久之后，终是慕容雪不敌，率先移开了视线。虽然预想过云熙敬可能不会支持自己，可是真正从他的口中得到确证，慕容雪依然心有不甘。她背过身去，抑着音调反问他：“要我亲自向陛下请辞？凭什么？”

　　云熙敬缓步靠近，停在了慕容雪身后不过一尺之地。这样近的距离，使她禁不住敛气屏息，然而云熙敬站定之后却没了更多的动作。慕容雪只听到他温厚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你真的……需要我陈述理由吗？”

　　云熙敬顿了一顿，见慕容雪仿佛全然不为所动的样子，暗叹口气，接续道：“我知道于你而言，走到今天不容易，但是你从来都不是恋栈权位之人。你看重大将军之位不肯退让，也绝不是因为贪恋大将军的权势。自我认得你起，你……”

　　“好了。”慕容雪打断他，“我不想听这些。”

　　“事已至此，总得有一方让步。这个台阶，由你来给才能最大程度全了各方的体面。”

　　慕容雪沉默有间，终究无奈地一笑：“我知道了。”

　　她这样应答，便是允诺的意思。云熙敬自知又一次说服了她。尽管协商尚且称得上顺利，可云熙敬总算体谅慕容雪的心里只怕不能痛快，正待软语抚慰几句，却见慕容雪霍然转身，似笑非笑地道：“二哥既知我不愿让出大将军之位，便着实是在强人所难了。故此你也不能尽叫我吃亏，是不是？”

　　云熙敬被她问得一怔。二人相处多年，她鲜少有与他讨价还价的时候。他忽而觉得有些拿不住她，皱眉道：“所以？”

　　果然，慕容雪摆出一副锱铢较量的样子：“不如，我们交换。”

　　云熙敬的眉头蹙得更紧：“你要我拿什么换？”

　　这一回，换作了慕容雪发怔。所谓交换，不过是她临时起意而作的浮辞。云熙敬立身中正、公平持重，根本不屑于与人暗地里进行什么交易。而私情与公事混为一谈，也不是他惯常的作风。所以当云熙敬问她要换什么的时候，她立时三刻还真不知要什么。

　　不过慕容雪心思极敏捷，转念便已有了计较。现下不知要什么，大可先欠下，来日再兑便是。她绕过云熙敬来到书案前，扯过一张纯白的桑皮纸摊开，道一句“借相印一用”，即取了案上云熙敬方才用过的印绶，重又蘸饱印泥，在纸张的左下角处周周正正按了下去。

　　隔著书案，云熙敬袖手瞧着她吹干印迹，将纸折好纳入怀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他正待开口，慕容雪却抢先道：“丞相放心。我可向你保证，决不用它做危害大齐、有损道义之事。”

　　“这个自然。”对于慕容雪的保证，云熙敬信赖得很，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这样，你就满意了？”

　　“我是满意了，只是陛下那里……不晓得能不能过得去。”

　　“你给朕解释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萧绍崇抄起手边的茶盅，举臂过顶，勉强克制了一下照着慕容雪摔过去的冲动，最终将茶盅砸在了自己脚边的地上。茶盅碎裂，在水磨的金砖上磕出一声脆响。茶水飞溅之余分成数支细流，弯弯曲曲地向周围四散淌开去。

　　空荡荡的大殿内此刻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再无一人。甫一散朝，萧绍崇便将内内外外一干伺候的全数轰了出去，非得传召不许他们靠近半步。因着少了许多顾忌，他索性将连月的积郁一并发泄出来，在这里对着慕容雪大发雷霆。

　　“这是你去找仲父商议的结果？是，朕是说过敕封暂缓，但是朕也说过朕迟早会封你！可你呢？还亲自上表辞谢！好啊，那一群腐儒叫嚣着反对，你怕了。你怕了，所以你就往后躲，根本不顾朕是怎么顶着重压，一心要推你上位的！你把朕当什么？傻子吗？”

　　自进殿以来，慕容雪一直低眉顺目，眼光落在身前第三块地砖上，神色平静地任由陛下怒吼，半个字都不曾辩白。

　　“好，即使你怕了，不想干，没关系，你和朕说就是了。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啊？你大庭广众之下请辞不算，你还当着群臣的面举荐九江侯！你这是几个意思？”

　　萧绍崇这一通责难说得又快又急，乍停下来不免气喘吁吁。慕容雪直侯着他平复些许，方行了稽首大礼：“臣妾辜负陛下厚爱，请陛下恕罪！”

　　萧绍崇一下跌坐在御座上，感到深深的无力。他这个大齐朝堂上的主君，连敕封一个他信任的人做大将军都办不到。坐在这个位置上，究竟有何意趣？

　　“你既无心进取，朕亦不强求。你将大将军的兵符还给朕，回去继续统领你的暗堂去吧！”

　　“陛下！”慕容雪仍然将神情控制得很稳，“恕臣妾不能将兵符交还陛下！”

　　“呵……”萧绍崇忽地笑了，“你留着是要做纪念么？”

　　“陛下曾经说过，这块兵符只有在臣妾手上，陛下才能安枕无忧。臣妾才疏愚钝，却也不敢令陛下忧心。若陛下为此寝食难安，臣妾万死莫赎！”

　　登基一年以来，冠冕堂皇的话萧绍崇已然听得厌了。无论底下官员如何表现得诚惶诚恐，他心里清楚地知道满朝文武，没有谁真正畏惧他。纵使与旁人相比，延陵郡主慕容雪对他的恭敬一向更多些，但在她面前，他也不过是不被当成一个孩子罢了。君威无从树立，所谓“万死莫赎”、“罪该万死”之类的话也只是虚浮在面儿上的空词套语而已。

　　“陛下对臣妾有怨言，臣妾知罪。但也请陛下听臣妾一言。”慕容雪不卑不亢地道，“陛下自幼熟读经史，岂不闻《易》经有云：‘尺蠖之屈，以求伸也。’臣妾并非惧怕儒生攻讦，只是形势逼人，勉强抵拒于事无补。未若以退为进，缓缓图之。大将军之位乃是名，大将军之权乃是实，二者不可得兼，敢问陛下是要面子，还是要里子呢？”

　　“当然是里子更要紧。‘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姑姑的意思，朕大体明白了。”萧绍崇一口气终于顺畅许多，此时再细细清点，事情似乎也没有沦落到不可接受的地步。
　　“政事虽不如意，还请陛下勿要灰心。朝臣们阻挠反对的是臣妾，并不是陛下。”

　　“但愿如姑姑所言。”萧绍崇到底还有点萎靡，起身欲回寝殿歇息，一边走一边道：“对了，太医说皇后的胎相已坐得稳了，你不必再日日耗在宫里，回自己府上去吧。新任大将军袍笏登场之前的时日，姑姑可得利用好了。”

　　慕容雪唇边逸出轻笑，朗声谢恩：“臣妾领旨。”

　　相府前院之中，长史邵慜端着一碟点心，绕过回廊踏进云熙敬的书房里。早已过了饷食的时辰，云熙敬却还什么都没用过。适才后宅侍女提了一笼糕点来寻邵慜，说是劳他辛苦。邵慜哪里受得起，赶着便端过来侍奉丞相。

　　云熙敬正独自趺坐，一手支额，斜倚在小几上。他双目微阖，鼻息平匀，似是正在假寐。

　　邵慜估摸着云熙敬大约劳累过度。身为丞相，云熙敬本就政务繁重，近一个月来，更是到了旰食宵衣的程度。常常是相府的掾属都散尽了，书房里还亮着灯；清早上邵慜到的时候，云熙敬又已在书房里处理公务许久了。这些情形邵慜想起来就汗颜。丞相操劳至此，还不是他们这些僚属无用么！

　　不欲搅扰云熙敬的清梦，邵慜将手中碟子轻轻搁在桌上，蹑手蹑脚地准备退出去，却听云熙敬沉沉的声音响起：“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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