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主子，我们到了。”

　　暖轿稳稳落地，轿内却毫无动静，轿外的仆从又不敢相催，只得干等着。良晌，才有一个冷漠的声音隔着轿帘道：“派人去通传。咱们绕道角门，走内宅吧。”

　　相府内宅正房，夏含秋见慕容雪来了，放下手中正做着的绣活儿起身相迎。姑嫂两个说了一阵话儿，慕容雪便欲往前面去寻云熙敬。谁知方踏出房门，就听里头一个仆妇的声音道：“伺候的丫头来回话，说如夫人吐得厉害。”

　　慕容雪唯恐自己听得差了，立在当地完全挪不开步子。但闻夏含秋接续道：“可请大夫了？有什么说法？罢了，还是去瞧一瞧吧。”

　　帘栊复又挑起，夏含秋领着人出来，却见慕容雪立在外间尚未离去，便知刚才一番对话想必她都听见了，难免甚是尴尬。

　　慕容雪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夏含秋。夏含秋被她瞧得越发拘窘，强颜邀约道：“妹妹若是不忙，不妨陪着我去瞧瞧相爷新纳的妾室吧。”

　　相爷新纳的妾室……慕容雪确信这一次她肯定没有听错。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应的“好”，恍恍惚惚地跟着一行人往前走，更觉连脚底的步子都是虚浮的。

　　宽敞素雅的别院打扫一新，如夫人碧梧携着两个丫鬟仆妇单独居住。碧梧身量不高，相貌也不过周正而已，此刻穿着一身家常衣裳靠在床架子上。床架由檀木制成，雕工精细，却不是常见的梅兰松鹤图样，而是缠枝的石榴花纹案攒成一团团的，看上去热闹而喜庆。

　　慕容雪打从进门起就一直盯着那床架子发愣，任凭零星的散句飘进她的耳朵里。

　　“害喜就是这样的，你不必害怕。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做，缺什么就和管家说。”

　　“谢夫人。”

　　“头几个月辛苦些，等胎像稳了就好了。你要多休息少走动，万不能劳累着。”

　　“奴婢明白。”

　　……

　　大约是怕受寒，碧梧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比夏含秋的正房还暖些。慕容雪坐了一阵，只觉憋闷得厉害，索性自顾出门透气。

　　“妹妹不高兴了？”夏含秋温和的问询从后方传来，看情形她到底将那些絮絮的嘱咐都说完了。

　　“怎会？”慕容雪容色淡淡，“还未恭喜二嫂，事遂人意、如愿以偿。”

　　“如愿以偿么？”夏含秋自嘲地笑笑，没有一丝欣悦快慰的神情，“你若心里不舒服，也是应该的。毕竟妹妹对相爷……”

　　慕容雪截了夏含秋的话，道：“论对二哥的心意，任谁都不能与嫂嫂相较。”

　　“从前我也自诩对相爷一片真心，凡事皆以云氏一族荣辱为先。可是如今……”夏含秋颓然望向院中残叶落尽的枯枝，“不管怎样，都是我对不起相爷。”

　　慕容雪敏感地捕捉到了夏含秋语中的言外之意，霎时疑窦丛生。夏含秋刻意避开她目光的举动，更让她几乎能肯定自己的揣度无比贴近事实真相。然而揣度毕竟是揣度，从内心深处，她仍不敢相信夏含秋会做出任何伤害云熙敬的事情。她明知以自己的身份合该装聋作哑才是，却又忍不住去探赜索隐，便试探道：“纳妾之事，二哥此前一直未曾松口，嫂嫂想必费了许多心思才劝服他的吧？”

　　夏含秋闻言苦笑：“有些事情，妹妹不问也罢。”

　　慕容雪听罢，慨然长叹，摇头道：“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二嫂竟也有算计相爷的一天。”

　　夏含秋将慕容雪让进屋里，只留了一个贴身的侍婢伺候。“妹妹既是蕙心纨质、颖悟绝伦，又为何定要盘根究底呢？”

　　“非是我要盘根究底。”慕容雪的目光落在了夏含秋正做了一半的绣活儿上，那样子看上去倒像是给幼龄孩子做的虎头帽。她感到似乎有一口气堵在胸臆之间，提不起又压不下，直梗得整个人难受非常。她本就没有非得探究个明白不可的意思，便也只涩涩地问道：“值得吗？”

　　这么多年，慕容雪太了解云熙敬的脾性。那样执中守一的人，最不能原谅的就是身边的人着意诳骗欺瞒于他。不论夏含秋具体使了何种手段，云熙敬恐怕都难以容忍。数十载夫妻恩情兴许就此一朝断送，值得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夏含秋呢喃细语，声如蚊蚋，“十多年了，我向上苍祈求过不知多少回。只要能为相爷、为云家留下后嗣，我愿意付出一切。我知道相爷可能会怨我，可是我……我该怎么办呢？我又能怎么办呢！”

　　夏含秋最后那一句几乎已近于哭喊。慕容雪不防她突如其来的情绪溃堤，迅即使了一个眼色，侍婢乖觉地悄悄退开，守到帘子外头去了。

　　“我真的恨，恨自己无用。当年那个孩子没能保住，相爷便与我说日后有得是机会，我也想着总还会再有的，但后来却再也没了动静。积年累月岁数渐长，这两年我也终于死心了。为云家开枝散叶，我是不能够了，可我不能误了相爷。”

　　慕容雪坐到夏含秋的身侧默默静听。夏含秋素来温谨自持，这些话她断不会说给第二个人知晓。于她而言，失子之痛固然锥心蚀骨，云熙敬的宽和却加倍平添着她的愧疚。

　　何况人言可畏。单单并无实证的流言蜚语，便足以在公开场合使慕容霜难堪。夏含秋多年无所出，云熙敬却不曾纳一房妾室，此等罕事大齐朝野早就人尽皆知。背地里有关夏含秋的飞短流长有增无减，她忍了许多年的辛酸苦楚，又岂是轻易能抚平的呢？

　　十数年心障纠扰成结，便越绕越紧、越缠越乱，再也理不清、扯不断。为了这个结，她终究跨出了那一步。而一步之遥，不啻深渊。

　　人，只因生了执念，便一径走到了作茧自缚的境地。

　　“我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碧梧能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若是相爷要这么怨我一辈子，我也认了。”

　　碧梧。鸾集碧叶、梧子千年，寓意上佳，倒是个好名字。慕容雪想起那屋子里石榴雕花的睡床、百子千孙图样的锦帐，愈加无奈。这个名字怕也是夏含秋取的。

　　“我看那丫头样貌虽普通，底子却不错，身骨也强健，定能平安生产。想来二嫂也不是随便挑中她的。”

　　“也是赶巧。她原是内宅管事莘娘的同乡，家中兄弟姊妹九人，活下来的却只有四个。可怜见的，她长兄去年秋天失踪之后，今春又死了父亲。她只得卖身葬父，筹措些银钱供养弟妹。我想着她那样的背景，应该是能生的，人瞧着也朴实安分，就遣莘娘问了她的意思。她既情愿，我自会照应好她的家人。”

　　慕容雪微叹一口气：“能跟了二哥，也是她的造化了。”这个叫做碧梧的姑娘虽说多半入不了云熙敬的眼，可即使云熙敬心里没有她，也一定会善待她。于她而言，未必不是一个好归宿。

　　此时，夏含秋已渐渐平复下来。慕容雪扬声唤侍婢绞了帕子与夏含秋重新匀面。收拾妥当，慕容雪方道：“时辰也不早了。我本是奉旨而来，尚有正事，就不相陪了。”转而向捧着巾栉的侍婢道，“丞相可回了？现下可在内书房？去个人通传一声，就说本宫即刻就到。”

　　那侍婢一副欲语还休的碍难模样，一边觑着夏含秋的神色，一边吞吞吐吐地道：“回郡主殿下，相爷已经快一个多月没进过内宅了。就连除夕夜都是一个人在外书房睡的。”

　　“相爷恼怒，蓄意冷落也在情理之中。一概是我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夏含秋的话中是掩不住的衰颓，更兼清辉满地，一室寂寂，只余说不出的孤冷萧瑟。

　　此情此景，与当初夏含秋为纳妾一事向慕容雪求助之时并无二致，而同样没有太多分别的是，慕容雪依旧爱莫能助。终归是相府家事，细论起来与她慕容雪没有什么相干，纵然自己是郡主殿下，也一样插不上手。

　　直至外书房着人相请，慕容雪只得辞别了夏含秋往前头去。云熙敬终是不愿踏入后宅，慕容雪知道劝也无用，因而索性闭口不提。

　　“你终于来了，这几日我可一直等着你。”云熙敬随意提了一提肩上搭着的罩袍，难得显出些慵懒的情调，搭配上刚说出的话，使慕容雪恍然生出一种混杂着陌生与暧昧的奇异错觉。

　　“哦？倒是我不知趣了。”慕容雪浅浅一福，“劳二哥久等，却是小妹的不是了。”

　　云熙敬并不将她的致歉当真。他转头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开口仍是惯常的稳笃神态：“你偏挑了这么个时辰来，还走的内宅，想必有要紧话说，又不欲叫人瞧见。我已屏退左右，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我有何事，难道丞相不知？何必明知故问呢！”慕容雪轻飘飘的调子不急不缓，好似她谈论的不过是些寻常琐事，“为了大将军之位，连日来朝堂已呈哗沸之态。丞相只怕也很头疼吧？”

　　既然慕容雪单刀直入说得直白，云熙敬也不与她绕弯子：“文臣武将相互攻讦、分裂朝堂，此风断不可长。似这般下去没个消停，终非了局。”

　　慕容雪深深看了云熙敬一眼。她此行本就是来探他的口风。朝议纷乱，云熙敬若有意出手整治，便是已然下了决断。只是不知这决断于她是有利，抑或无益。

　　“物议如沸，不可不察。看来丞相有良策见教，在下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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