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慕容雪懵了半晌，不知该做何言语。环首四顾，屋中婢仆早就退了下去，氤氲的茶烟里，唯余二人对面相觑。

　　见她迟迟没有回应，云熙敬苦笑一下：“合该你怨怪我。都是二哥师心自用，独行其事。我不奢求你略迹原情，但盼你切莫就此与二哥生疏了。”

　　云熙敬这个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慕容雪流露出些许不安，期期艾艾地相询：“二哥，你……还好么？”

　　听得此问，云熙敬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他稍稍抑制自己的情绪，以肘支额缓缓揉着一侧的太阳穴：“我吓着你了么？”

　　“怎会？”慕容雪粉饰出一副浑不介意的表象，伸手拨过茶勺，目光定定落在炭炉之上，“我只是纳闷，二哥这是怎么了？”

　　云熙敬避开她的问话，突兀地答起了慕容雪之前的那个问题。“我见过含秋了，也已经与她将话都挑开。她有她的苦衷。这么多年，失子的隐痛一直像绳索一般缠绕着她，越勒越紧，几乎使她失却神智。她所行之事，我能理解她，可是……我难能原谅她。”

　　慕容雪有些唏嘘，这个结果是她早就预计到的。“嫂嫂她，也是个可怜人。也许她最大的错误，便是不该算计二哥。”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

　　相知本在知心，家事亦非朝事，最容不得的就是机谋算计。夫妇之间，二十余载和如琴瑟，一朝形同陌路，即使夏含秋有心补偏救弊，又谈何容易。

　　慕容雪正思虑着该当如何劝慰一二，云熙敬却又将话绕了回来，切切与她道：“无论如何，含秋她让我领悟了一件事情。一个人，伤害了你便是伤害了你，她再如何为了你好，也是无用的。亲近之人以关爱为名所做下的错事，远比外人的蓄意残害更令人哀痛。”

　　云熙敬顿了顿，几乎要从瞳仁深处直直探进慕容雪的心底：“推己及人，说起来，我与她，又有何差别呢？”

　　“二哥……”慕容雪的声音透着虚徐，半飘在空中似的，打个旋儿，又如游丝一般杳无踪迹。

　　懊丧颓靡的气息裹依旧挟着云熙敬。他从来坦荡淡然，稳如泰山，如今的形容令她真正生出一丝虚妄与生疏之感。

　　云熙敬瞧着慕容雪渐渐苍茫疏离的神色，喟然长叹。

　　他是朝堂的权臣，大齐的贤相。然而他不是一个好夫君吧，也不是一个好兄长。

　　“雪儿，是二哥错了。从今往后，二哥绝不会再以爱护为名做伤害你的事情。”

　　慕容雪低下头缓了一缓，再抬首时眼圈已然泛红。她轻轻笑了笑，低微呢喃：“果然，前些日子朝堂之上我被群起围攻，二哥嘴上不说，到底还是心疼的。”

　　她用的不是疑问，而是确定的语气。在她吐出“心疼”二字之时，云熙敬明显震动了一霎。

　　“我自然不愿看到你受委屈。”云熙敬刻意避开了那个亲昵的词汇，却又半承认了她的意思，“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你最好的归宿便是能嫁个好人家，过相夫教子的生活。当年你母亲临去，我答应过她会好生看顾你的，是我没有做到。”

　　提及母亲，慕容雪记忆深处泛起的却只有一张模糊的面庞。她幼年失怙，未及两年又旋即失恃。母亲的容貌她早已记不清了。

　　她只知道自己被托付给了云氏。

　　二十余年来她也曾多次思疑，云熙敬待她之情，是否仅仅是因了那一场托付。毕竟君子一诺，重逾千金，而他云熙敬确然是个君子。

　　见慕容雪只是不说话，云熙敬复又叹一口气：“虽然我不欲你卷入朝堂争斗中来，可是我也知道拦不住。你既不愿困居后宅，我不勉强于你。如上回一般将你强行圈在宫中之事，往后不会再有了。”

　　慕容雪抽了抽鼻翼，抑着音调致谢。

　　她缓缓吐纳气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清爽。在他面前，她向来压抑又无力。每每起了争执，她除了灰心一回，从无他法。

　　而今云熙敬肯体谅她，终究也是个好的开端。她尚且不敢期望他如韩青城那般几乎是无条件地理解她的选择，但迈得出眼下这一步，她已不胜快慰。

　　云熙敬一番歉疚自陈，令慕容雪倏然明白，为什么在举荐陆离一事上他居然未曾叱责于她。然而这样的宽纵，她不敢奢望第二次。

　　“雪儿谢过二哥。不过以二哥的性子，日后朝堂之上，恐怕不也肯偏帮我。”

　　“政事自然需秉公持正，以理服人。相信你能辨别是非。”

　　“是非？”慕容雪笑得嘲讽，“可谓是非？在云大丞相眼里，本宫做大将军与九江侯做大将军，孰是孰非？”

　　“延陵……”云熙敬堪堪唤她一句。

　　此问要他如何答呢？再简单的事情，来回磋磨之下，哪里还有最初的判若黑白。何况即便把慕容雪出任大将军算作“非”，他亦不能预见陆离就是那个“是”。

　　“你不必考验我。”云熙敬立起身来，“我蓄意迁就抑或阻挡都非问题的关键。此事最终趋向何方，只怕你我均不可全然掌控。”

　　他一边说着，一边递过一份公函。这份奏文篇幅仄长，骈四俪六敷衍而成，文辞典雅考究，可是通篇读下来尽是冠冕堂皇堆砌的虚言而已。

　　慕容雪匆匆浏览一遍，嘲讽之意半点都不遮掩：“九江侯真是有劲得很。一个大将军之位，也值得用上三让三辞的把戏么？”

　　“九江侯趁此契机进逼庙堂中枢，也在情理之中，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云熙敬掂了一掂指间的文书，“他的意思不在纸面上，都隐在字面底下呢！”

　　“他所求为何，丞相可有数？”

　　“那延陵你呢？你举荐他时，可做到了知己知彼？他之所求，你又可否有数？”

　　“父亲的意思，儿子领会得实在有限。这心里没数，就总有些发虚。还请父亲指教。”

　　仲春时节，惠风掣柳，依依向人，江水岸堤边夕烟漠漠。这般朦胧境界，最堪配的便是青帔仙子、白衣书生。然而目下此处立着的却是两个刚健挺拔的背影。

　　那父亲须发半白，已过知天命之年，但整个人精神矍铄，毫无垂老之态。年纪轻的儿子体格较之其父还更高大些，三十余岁的人正值盛年，亦属健旺，却因少了些许沉稳气度，生生在父亲身边沦为了陪衬。

　　“宇儿，你有何不解，都提出来。”陆离神情平和，“这些事情，无论你能琢磨出几分，为父迟早都必须说与你明白的。”

　　听得父亲这样说，陆承宇心下稍安，却仍是小心发问：“父亲这许多年来为了重回金陵，暗中的布置可谓是费尽心血。单说结交朝臣、豢养密探两项，花费之巨都够再建一艘艨艟巨舰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父亲为何还要屡屡上表推辞呢？”

　　陆离闻言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陆承宇：“那你觉得，为父该不该去金陵呢？”

　　陆承宇思索片刻，道：“父亲必定有父亲的考虑。金陵皇城去或不去，儿子都听从父亲的决断。”

　　这一表态，孝心有余，智虑不足。陆离知道这个儿子平素的性子，也未多加责怪，只管宕开了去，与他道：“你看这江水，潮起潮落，自有定时。依你所见，是涨潮好，还是退潮好？”

　　如今他们所站之处正是九江泓道分流的界口，由此往东南方向，河网密布。彭泽湖绵亘数百里，即使隆冬时节亦不至封冻。天然的练兵场内，驻扎了大齐最精锐的水师。

　　这也是九江郡得天独厚之所在。

　　陆承宇望着眼前卷地浮天一般的气象。入春之后，长江水量逐渐丰沛，彭泽湖面上波横铁索，正是一派兴盛壮阔。他自幼长于斯，熟悉此间地理水文，对于水师日常操练自然也不陌生，因而很快就答道：“这得看情况。船只如需靠岸，自然是涨潮好，如需离岸，那便是退潮好。”

　　“是这个道理。”陆离背过手，沿着堤岸缓缓踱着步子，“揆时度势，万不可逆时势而行。为父再问你，我陆氏一族若要保世世代代屹立不倒，根基又在何方？”

　　“当然在九江。”

　　“是了。九江，才是我等容身所在。”陆离遥遥指着滩涂上裸露出的鱼虾螺贝，“若涨潮之时贪惏无餍一味冒进，最终只会搁浅在沙滩之上，失去水源，曝晒成泥。大将军之位固然好，但是如果要拿九江去换，则万万不可为。”

　　“父亲说得是。”陆承宇亦步亦趋地跟在陆离身侧，保持着落后半步的距离。

　　“可是……”陆承宇犹豫片晌，觑着父亲面色尚好，忍不住还是问出口来，“大将军之位今番倘若错失，恐怕再等十年也未必可以复得。眼下良机平白放过，岂不可惜？”

　　“宇儿啊，你以为父亲上表谦辞，真是打算空老林泉了？”陆离老于世故的面庞上浮起浅浅的笑容，“就像我儿说的，如果无所图谋，斥巨资结交朝臣、豢养密探又为的什么？”

　　说话间，极目远处，一只白鹳扑棱着翅膀，忽然排空直上，冲入碧霄。

　　直到那如雪的一点残影隐入青云不见了，陆离方回首，曼声吟咏道：“‘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我儿且等着看罢，鱼与熊掌，为父偏要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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