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静夜之中，马蹄声哒哒作响。虽则金陵城街道宽阔，夜半宵禁无人行走，但是驾车之人仍然控制着速度，并不敢肆意纵马狂奔。

　　“大将军的病初起时还没怎么，好似只是风症。哪里知道十九日之后突然急转直下，太医用了好几副猛药也不济事，恐怕……”

　　慕容雪眉峰紧锁。十九，就是她去探病的后一日。“那天是朝廷开印的日子吧？大将军去了？”

　　听到肯定的答复，慕容雪满心惋惜地阖上双眼，向后靠在了车厢壁上。

　　韩青城扶病出席朝会固然不妥，可是竟至于三五日间一卧不起，仍然太过出人意表。今次大将军如果不在了，又有谁人可以继之？再如何不情愿，慕容雪都知道自己必须开始琢磨这个问题。然而她的心思有些纷乱，即使这个世上最冷静审慎之人大约也做不到完全摒弃情绪所带来的影响吧？

　　慕容雪默然无言。马车载着她们拐过一个弯，忽然停了下来。大将军府当然不在街口，她们肯定尚未抵达。写月正待询问，秦仪已隔着车帷道：“主子，我们过不去了。”

　　写月打起帘幕，只见巷子里车马填路，壅塞难行。她们的车架想要过去虽非不可能，却必然颇得费一番工夫。

　　“罢了。”慕容雪果断弃车，直到错身之时才认出了驾车的秦仪。原来写月得了消息后意识到事关重大，特地叫上了他充任车夫，以便随时听用。

　　这一安排极称慕容雪心意。她将秦仪留在原地，领着写月穿过重重障碍。进得第三重门，只见里面灯火通明，照得亮如白昼，院落中央的空地上站满了人。

　　见延陵君主驾到，人群小小骚动了一下，给她让出一条通路。慕容雪径直行至檐下，却与云熙敬打了个照面。

　　自年前慕容雪在相府拂袖而去、二人不欢而散之后，他们之间尚不曾逢晤，抵牾犹存。慕容雪冷淡地见了礼，向侧旁挪蹭数步，与云熙敬之间拉开了约一丈之距。

　　“屋中陛下正与大将军密谈，我等皆奉命在外面相候。”卫统领替慕容雪解释着现状，一边韩青城麾下几位相熟的将军亦围过来问安。

　　慕容雪环顾庭院，除却老迈不能起身者，京中三品以上的将官几乎悉数到齐，大将军麾下更是无论官职大小一概集聚于此。恐怕平日朝会常参，人也不能来得这般齐楚。

　　如此阵仗如此架势，绝非什么好兆头。越是这样诸将都到得齐整越说明大将军今夜必定凶多吉少。慕容雪勉力掩饰着怀揣的一丝忐忑，给卫统领递去一个询问的眼色。

　　卫统领会意，却无语应答，只是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想必此刻大将军正与陛下交托后事。如今就算扁鹊重生、华佗再世，怕也难以妙手回春了吧！慕容雪思绪纷飞，以至当一盏热茶被塞到手中，她才意识到自己手足冰凉。

　　大将军府的婢仆们往来穿梭，为众人呈上茶水与热手巾。朔风冷冽，虽未滴水成冰，夜晚立在阶下仍不免寒气逼人。然而将军们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硬汉子，冻得僵了也没有一个人进屋避寒。

　　漫长而压抑的等待中，蕴蓄的窒闷气氛犹甚天寒。这个当口如若进了屋，也是任谁都坐不住的。

　　慕容雪与将军们一样，宁愿就这么原地站着，让冷风将头脑吹得清醒些。她无意识地捧着茶盏取暖，却觉察到云熙敬一身深衣鹤氅，在这一院子的武将之中倍显突兀。

　　她转念一想，云熙敬与韩青城同为顾命大臣，受先帝托孤之重，更兼丞相乃百官之长，大将军病危，他没得着消息似乎说不过去，得了消息而不来则更说不过去。

　　慕容雪用余光注视着云熙敬，他虽立在背风处，那抹身形还是较自己甫进门时瑟缩了不少。犹豫着自己可否要过去搭话，主动打破僵局，正房的门忽然开了，打从里面出来了一个黄门。

　　众人目光霎时聚焦在那黄门身上，只见他向云熙敬和慕容雪分别躬了躬身子，同时道：“云丞相、慕容郡主、各位将军，大将军有请。”

　　大约是病中见不得风，韩青城的卧室内挂上了厚厚的帷帐。众将进屋后，狭小的空间被挤得满满当当，愈发使人憋闷不已。

　　陛下萧绍崇坐在塌沿。“仲父、姑姑，你们都来了。坐吧。”他的面容平静淡然，出口的音调却有些暗哑，与往日全然不同。

　　灵敏的黄门立即搬来两张椅子安置在下首。慕容雪坐定后向塌上望去。短短数日，韩青城竟然形容大改。榻上之人面色灰白憔悴，奄奄一息，根本难以将之与昔年疆场上叱诧风云、神彩奕奕的大将军联系起来。

　　只一眼，已看得慕容雪鼻头发酸。她埋首强忍悲戚，尽力平复心境。

　　“臣……承蒙先帝不弃，亲受……顾命，忧深责重……臣本欲……扶保陛下……以成大业，奈何中道丧亡……”韩青城气息不继，还要顾虑措辞，几句话说得甚是辛苦。

　　众人屏气凝神，等待着随后的内容。大将军把所有人都叫进屋内，必然不是为了说这些虚言的。

　　果然，韩青城缓了一口气，接续道：“臣死之后，军国大事……可……可托付于……延陵郡主。”

　　此语方出，一室皆惊。

　　众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惊愕之中，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慕容雪乍听到自己的封号，亦是惊讶得舌桥不下。她猛然抬头望向韩青城，可韩青城却没有看她。

　　终于，良久之后，反对的声音越众而出：“万万不可！这如何使得？”

　　慕容雪瞧过去，说话的人肤色黝黑，年岁看着不大。此人她并不认识。

　　“大将军病笃，想必……”

　　“本将军神智清楚，没有病胡涂。”韩青城的语速很慢，音量也不大，但那语气就同他往常发号施令时一般，无可质疑，无可辩驳。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延陵郡主……堪当大任！”

　　“可是……”阻碍之语尚未成句，一旁追随韩青城多年的车骑将军申屠拥已上前一步拱手，朗声道：“末将愿追随郡主殿下！”

　　“末将也愿追随郡主殿下！”

　　“末将等甘愿服从郡主殿下号令！”

　　剖白的誓言此起彼伏，慕容雪回首四顾，过半数的将领正恳切地望着她。余下之人在大势所趋之下虽非自发，却也同在施礼之列，从众拱手。如此一来，俨然大有一呼百诺，应者云集之态。

　　慕容雪缓缓转身，起立。她感受到气血在自己的胸腔中澎湃汹涌，乃至连带着整个身躯都细碎地起了颤栗。

　　“大将军！”慕容雪跪倒床前，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再度仰面，这一回，恰恰对上了韩青城的双眸。

　　韩青城的瞳仁虽不再清亮，但那眼底分明漾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柔。他朝她轻轻勾了勾嘴角。慕容雪欲要回他一个笑容，可是面对韩青城近在咫尺的温和的凝视，禁不住泣下潸然。

　　慕容雪真切地知道韩青城弥留之际的这番话有着如何深远的意义。她毅然用袍袖拭去泪痕，郑重下拜，一壁叩首一壁道：“请大将军放心！”

　　陛下萧绍崇徐徐起身，上前亲自将慕容雪从地上扶起。他坐回塌边，一手拉着慕容雪，另一只手覆上韩青城的手掌，包握成拳，沉声亦道了一句：“大将军放心！”

　　“臣……谢陛下！”韩青城足以瞑目的欣慰神情刺痛了萧绍崇。可他知道纵使自己贵为天子，也一样无力回天。他能做的，只是牵过慕容雪的手，与韩青城的笼在一起，再用自己的双手重重地、紧紧地握住。那沟壑纵横、茧结密布的粗糙触感，磕得他光滑稚弱的手微微生疼。

　　韩青城已无力回握，他环视众将，一字一句地道：“望尔等努力国事，恪尽职守……贡忠陛下，遵履……上命。”

　　众人哭拜于地，唯唯应是。

　　珠斗倒泻，残月如钩。

　　金陵城大将军府内，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寂静。栖于庭树上的鸦群被那尖锐女声激起，扑棱着翅膀绕树三匝，终于隐入了夜色。而那声哀嚎的余调却似乎在空中激荡回旋，经久不肯不散去。

　　“青——城——”

　　大齐景绥二年元月二十一日，大将军韩青城薨。少帝哀恸不已，辍朝举丧，更降旨三军为之挂孝。大将军出殡之日，全城缟素，陛下率朝臣亲往致祭，以彰哀荣。

　　经由几番集议修改，韩青城的谥号最终被定为“贞武”。后事办得隆而重之，然则陛下似乎由嫌不足，隔日又特旨允大将军九龄稚子破例承袭其父镇国公爵位，加赐禄米、金银、锦缎等物。

　　可是再厚的恩赐与再多的哀荣也挽不回国朝痛失之柱石。继去岁的国丧之后，萧绍崇即位的第二个正月又一次笼罩在了凄凄悼歌之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