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大将军薨逝，朕失却国柱，九回肠断，痛何如哉！”这是韩青城病逝以来恢复的第一次朝会。御座上萧绍崇语含悲戚。这样的话，近日陛下说得不少。众臣正等着是否陛下又要给韩家再多封赏些什么，却听闻内侍乍然扯起高亢的嗓音：
　　“宣延陵郡主慕容氏觐见！”

　　随着宣引，一抹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之外。延陵郡主慕容雪踏着霞光安步而来。进得殿门，并不侧目去看两旁的文武百官，她从容行至御陛之下，叩拜如仪。

　　待她礼毕，萧绍崇暗自清了清嗓子，使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地显得平缓而果决：“大将军虽逝，然三军不可无帅。延陵郡主慕容雪，公忠体国，日月可表。着继任大将军之位，统驭天下兵马。”

　　萧绍崇说完，饶有兴致地瞧着底下两班朝臣：西边一众淡然肃立、波澜不起，东边一众交头接耳、窃窃私议，二者堪称泾渭分明。

　　心底升起一丝讥嘲，萧绍崇自然而然地将注意力落在了东向的一班文臣之间。他即位刚满一年，在朝政上阅历尚且不足，但再如何年轻不更事，他也知道这样大的事情，想要顺顺利利完全不受阻扰，那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果不其然，诤谏如期而至。

　　“陛下！万万不可！”从东边的队列中站出一个人来，“家国大事，岂可儿戏？”

　　因为预备足够，萧绍崇心里还算坦然，不急不缓曼声反问：“卿倒是说说，朕如何儿戏了？”

　　“如何不是儿戏？古往今来，哪里有女人做大将军的道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闻所未闻！”说话之人一副血气充沛、慷慨激昂的样子，与四十有余的年纪看上去颇不相衬。

　　“彭御史所言不虚。此事决不可行！”

　　“臣亦以为不妥。若郡主出任大将军，我大齐必遭天下人耻笑！”

　　……

　　“陛下！”在一阵七嘴八舌之后，礼部尚书吴从周也加入了进谏的行列，只是他的作风与之前的那几位有着显著的不同。“昔者圣人因阴阳，定消息，立乾坤以统天地也。”只一句，便使得萧绍崇几乎卸去了一半的劲道。他最烦那些帝师宿儒替他讲天地大道，当年做太子的时候但凡遇上，恨不得拔脚就走。如今成了天子，金殿高坐，跑是没处跑了，偏生碍于吴从周三朝老臣的资历还不好打断他。萧绍崇无法，端起御案上的茶盏佯作口渴，趁便用宽大的袍袖遮面，以掩盖不由自主的呵欠。

　　“……故本末移位，阴阳颠倒，非圣君之所为也。”足足一刻钟后，吴从周才语重心长地为连篇累牍的陈述作了收结。

　　萧绍崇暗吐一口气。下一刻，他那将将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立即被吊了起来。反对的声浪如潮水一般卷土重来。

　　“吴尚书所言甚是！”

　　“臣附议！”

　　“乾坤有序，阴阳有道。妇人登堂，政乱之始！”人群中，仍数彭御史最为亢奋。他振臂高呼，倒很有辞严义正、当仁不让的架势。

　　听得最后一句，萧绍崇突然拉下了脸色，那神情阴沉得恰似豪雨欲来。

　　“陛下！臣以为……”

　　“彭御史慎言。”御史中丞突然出声，截断了属下的放言高论。

　　其实台谏之属，本就专司纠弹讽谏，上匡主君，下查群臣，话比旁人说得多些出格些也是职责所在。身为御史台的主官，御史中丞也一般不会对下属管束过甚。可是这一回，密切注视着大殿局势的他敏锐地感知到了陛下的变化，心念急转之下已觉察出方才彭御史话中的重大纰漏，却是制止不及。

　　“狂悖之徒！”萧绍崇忍耐了一整个早上，好不容易寻着发泄的机会，便将怒火全数倾泻在了彭御史头上。

　　“先帝钦赐，延陵郡主位比一品军侯，可预朝事。先帝在时，就曾多次宣召郡主上殿议事。‘妇人登堂，政乱之始’……”萧绍崇用危险的语调重复了一遍这句逆耳之语，威厉地质问道：“依你的意思，先帝是昏君，朕是暗主了？”

　　陛下这话已是说得极重。单论本心，御史中丞实则也不赞成慕容郡主出任大将军一职，可是他更不愿意受到下属口无遮拦的牵累，平白得罪于人。因而面对陛下的斥叱，他选择了悄然避开，作壁上观。

　　却有御史台的同僚见势不好，挺身为之缓颊：“陛下息怒！臣相信彭御史绝非此意。彭御史情急之下未能择言，但他定不敢诽谤君父。”

　　“够了！”朝臣们当场闹得沸反盈天的，萧绍崇面子上到底有些挂不住，正打算借机压制一二，“这是朝议！被尔等搅和得如同集市一般，吵吵嚷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偏有敢于触怒天颜不怕死的人高声接言道：“一介妇人做大将军，这又成何体统？”

　　既然那耿介的起了头，余下的愈加来势汹汹，大有陛下若不收回成命，誓不罢休的意味。

　　萧绍崇毕竟九五之尊，年岁又不大，倔犟的脾气一旦上来，怎么都肯不松口。

　　“陛下如果为了大将军而因乌及屋欲加恩赐于慕容氏，此乃常情。无论采地封邑、金银玉帛，无一不可。但是赐封大将军，还需谨慎。”承恩伯见事情似乎难以转圜，揣度着圣意好言相劝，竭力铺个台阶给萧绍崇下。

　　国丈都发话了，萧绍崇只觉泄气。虽然承恩伯话里话外护着自己，可是他的本意就是要封延陵郡主慕容雪为大将军，与爱屋及乌全没什么干系。他现在需要的是支持，而不是和稀泥。

　　国丈的提议，陛下默然不许。于是朝臣们将话题复又绕回了阴阳之论上。在他们看来，占据正理总是没有错的。

　　“《书》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难道我堂堂大齐，竟无人至此么？”

　　“陛下！妇人挂帅，莫说遭邻国轻慢，陛下又置我大齐朝野上下的将士们于何地呢？”

　　“陛下！臣以为，纵使陛下敕封了郡主为大将军，在场的各位将军们也都是不会答应的。”说话人转向另一侧的武将们，“是也不是？”那十拿九稳的语气配上略显倨傲的神情，似乎此问的答案昭然若揭。

　　未承想，本该是群起响应的效果，可迎来的居然是尴尬的沉默。

　　萧绍崇见状，心内冷笑连连，幸灾乐祸之情几乎都快泛上脸颊，忍耐许久终于有了一种痛快的感觉。此人真可谓自以为是、授人以柄。那一夜大将军府上，将军们的态度，他可是亲眼得见过的。

　　良晌沉寂。待将那人晾得够了，车骑将军申屠拥方坦然道：“郡主殿下巾帼英雄，末将等愿奉郡主号令！”

　　局势瞬间翻转。

　　意识到自己竟然干戈倒持，生生将主导之权拱手相让，那发问之人顿时气急败坏，指着一众武将破口大骂：“裙下之臣！懦夫！都是懦夫！”

　　“你说什么？”“竖子！”“敢骂老子，你再说一遍试试！”

　　遭受辱骂的将领们群情激愤。能立于大殿之上的将军们几乎都是从血海里厮杀出来的，本就鄙夷只会动嘴皮子的书生。那文官一副瘦弱身板，手无缚鸡之力,肩无扛柴之骨，竟敢公然骂他们懦夫，是可忍熟不可忍！

　　“和他啰嗦什么？尝尝老子的拳头！”习武之人多不善辩论，不耐起来便有大汉一个箭步冲上去，直接饱以老拳。

　　被殴者躲闪不及，直被一拳掀翻在地。

　　眼见唇枪舌剑演变为拳脚相加的全武行，四周的人赶忙上前来劝解。有从后拦腰抱住的，有从旁拽胳膊的，有在一边干跺脚的，也有装模做样拉偏架的，自然少不了还有人借着劝架之机顺势踩上两脚泄愤的。

　　“肃静！肃静！”司礼官的高呼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之中。直到卫统领率禁军侍卫将涉事者押出大殿拘系待罪，局面才勉强平息下来。

　　萧绍崇俯视着下方群臣。这些人表面上似是恢复了安分，可是外表的恭顺却比刚才的针锋相对更令他感到疲惫。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从始至终袖手旁观、一言不发的丞相云熙敬。如果连云相都竭力仰制，那么这一次自己恐怕避免不了最终冰泮瓦解、铩羽而归的残局。可惜萧绍崇别无他法可以弹压群臣，所以也只有一赌了。

　　“此事……仲父怎么看？”

　　云熙敬仍是惯常的沉稳风范，不偏不倚地回道：“臣以为，此事尚需详议。”

　　萧绍崇点头：“既如此，余议由仲父主持。众卿还有想说的，回去写驳议上奏。今日就先散了吧。”

　　“姑姑，你也来上一柱香吧！”

　　“臣妾遵旨。”慕容雪上前捻起三支长寿香，举手齐眉，恭肃三拜，随后将清香端端正正插入案上的鼎炉中。

　　鼎炉之后悬着一幅新成的画作。画中人赤袍银铠，器宇轩昂，胯|下一匹汗血良驹神骏非常。他的左手按于腰间，右手正欲拔出随身所佩的寳剑。

　　慕容雪盯着画像良久。那统率千军万马的雄姿与她记忆中分毫不差，却仿若已相去弥远，只留下他最后的憔悴形容于朦胧烟雾中再度浮现，益发催人心肝。

　　慕容雪低头缓了一缓，用袖缘轻拭微红的眼眶。萧绍崇在她背后叹了一口气：“朕有负大将军，也有负于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