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你还要回宫里去？”

　　慕容雪听韩青城这般问，投过去一个奇怪的眼神，疑惑道：“不然呢？”

　　韩青城不防一下被她反诘得梗住，唯有讪讪道：“我只道你借机出来了，总不会愿意再回去闷着。”

　　慕容雪轻浅一笑，淡淡地道：“这样的事，哪里是由着我愿意或不愿意的。”

　　“也是。”韩青城微叹口气，转而忽然阔笑起来，“想当年，你可不是这样性子的。那会儿你初初随军，被困在偏帐里头，那气势……”

　　眼见韩青城只顾得上笑，慕容雪无奈摇头：“也不瞧瞧我如今都是什么岁数了，难道还和十多岁的时候一般急躁么？再大的气势，这么些年也早消磨尽了。”

　　韩青城缓缓收了笑音：“我先前真是没料到你在宫里竟能安安生生待上那么久。”忆及旧事，两相比照，他语意里已满是称许，“现今你着实是越来越沉稳了。”

　　“目下的光景，也只有沉稳了，不然还能怎么办？”话虽如此，慕容雪却并未由于计无所出而显得如何忧虑，“皇后娘娘怀着皇嗣，总是要生的。怀妊至多不过十月之期，届时皇子平安落地，本宫也算劳绩殊卓，大可功成身退，难不成还能长长久久地被困在宫里？”

　　其实数月来，她慕容雪讬居玄清宫，早已将事情的前后因果思虑得分明。看似在脱身一途上束手无策，然而为今之计，等，恰是上上良策。何况她趁此机缘调度卫统领重整了禁军防务，虽然平日里大多时候百无聊赖，但好在尚且不至于一事无成。

　　韩青城听慕容雪分析着她所预判的局面，可谓允理惬情，该当能够水到渠成并无问题，因而不由得感慨道：“一静而制百动，本就是将帅之道啊！”

　　“将帅之道，却非我能妄议的了。”面对着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慕容雪适时谦退一步。望着那略显青灰色的面容，她立起身向他告辞：“青城兄多多歇着吧，我也不叨扰了。待你大安后，我再来请教……为将之道吧！”她顿了一顿，仍将后半句话吐了出来。

　　韩青城自然体味到了慕容雪捎带着的一丝调侃之意，却也不同她计较，反而唤住她：“哎，你莫急着去。”他一边请慕容雪留步，一边稍稍坐起，伸手去够一旁的小几。慕容雪见状，忙过去将他按下，依着指示在一沓函牍中寻出一份厚厚的文书来递给他。

　　韩青城并未去接，而是以目示意慕容雪翻看。“这是今年的上计，前几回你都帮着看的。今次还一样，你得空且参详参详。”

　　说是参详，其实历来需要修正的内容都极其有限。慕容雪粗粗浏览一遍，将文书揣进怀里。韩青城也未与她客套，半倚着卧榻，由着她自顾去了。

　　“巡警尽心，守镇无虞……”慕容雪坐于玄清宫暖阁内宽大的檀木书案前，细细翻阅着数日前从韩大将军处得来的上计簿子。所谓“上计”，实则就是考核官员的汇报文书。大齐自先帝立国始便实行文武分治，互不干涉，考课也是一样。慕容雪手边的这一份，就编列了大齐各地中高级军官三年来的履职情况。按制，上级评定下级，层层考课，到了韩青城、慕容雪这里，更多的只是一个汇总的结果而已，具体到每一人、每一项是否真实公允，却不可能一一辨别顾及了。

　　尽管如此，考课的重要性仍旧非同小可。身为武将之首，大将军韩青城本人对此郑重其事之外，先帝还曾经诏命延陵郡主慕容雪参与上计的终审，以示慎重。而就慕容雪自身，她也乐于接受这份繁琐的差事。
　　一者，稽查上计，足可对各地各级武官增进了解。只消记取那些被评定为“最”的将官们的姓名职级，从中遴荐良材，自能事半功倍。二来，金陵城内外多有身居中枢、拱卫帝都的高阶将领，他们的考课结果一般都是末了直接由大将军亲自评定的。把握住了他们，就是掌住了兵权。先帝此举，亦未尝没有存着抬举她军中地位的心思在。

　　此刻，慕容雪和墨搦笔，已经踌躇许久。

　　“梁栋……梁栋……”她反复低念着这个名字，似是难下决断。直到半刻钟后，她才叹息一声，提笔将那个名字之后的一个“擢”字划去，改写了一个“迁”字，又在“迁”字下方补上了“增秩赐金”四个小字。

　　做完这一切，慕容雪搁下毫管，长舒一口气。她注视着适才自己改动过的字迹，心中默默告诵道：“但愿你能谅解本宫的难处，不要心生怨怼。”

　　慕容雪深知，这些年梁栋在任上可谓勤勉公责，也未尝有什么疏漏，论起来是到了该拔擢的时候。但是除却梁栋个人的因素，更亟待考虑的却是宿卫营营统的后继人选。宿卫营负责金陵巡防，如此要职绝不可轻许。若所托非人，竟致宿卫营营统怀有二心，则京城危矣。

　　因此若将梁栋升迁调离，那么这个要紧的位置就必须立即有合适的人前来填补。在仔细斟酌之后，慕容雪没有找到全然稳妥的解决办法，不得不暂时委屈梁栋。从“擢”调整为“迁”，基本意味着平调，而事实上目前梁栋所在的这一级内尚无合适的官缺可以平调，所以最终梁栋会暂居原职不动。这是找到适宜的替代者之前对朝廷来说最完满的方案。至于梁栋，唯有多赐金银权作弥补了。

　　将事情谋算到此等地步，慕容雪颇感疲乏。虽然费尽心机，然而这项改动少不得还是需与韩青城商讨。她预料他多半不会有异议，不过定夺之权本在大将军之手，哪怕他仅仅说一句“知道了”，她也无意越俎代庖。

　　慕容雪向后翻了翻上计簿子，全部阅完大约还需一日的光景，感慨辛亏此事不急。总归韩青城卧病，早两日晚两日的没什么关碍。

　　思及此处，慕容雪抬头将视线投向外间。守在帘侧的宫女见她望过来，忙进内回话：“启禀郡主殿下，今晨朝会大将军告假，未曾出席。”

　　慕容雪点头表示知晓，挥挥手打发她退下，蓦然间有些思恋自己的贴身侍女写月。倘如写月在身边，何须明言吩咐了才去探问，必然早早都打听清楚预备随时答话的。可惜自年前深居宫禁始，慕容雪就将写月留在府中打点诸事。别的也就罢了，暗堂消息来往，是断断不放心交给旁人的。
　　而内廷挑给她的宫人，再如何干练毕竟对外朝知之甚少，又与她相处日浅，想要使唤到得心应手殊不可能。慕容雪想来无法，细枝末节之事不便苛责于人，只得忍了，复提笔就着砚中余墨写了一则问候的短笺，融蜡封口，差人趁着宫门下钥前送去大将军府上向韩青城请安。

　　回函未及取得，是夜三更，慕容雪从睡梦中猛然惊醒，正听得屋外窸窸窣窣的响动。须臾，玄清宫的掌事宫女推门而入，来到塌边试图唤醒她。慕容雪不欲吓到宫人，便佯装迷糊之态，半阖双目语调含混地道：“何事？”

　　宫女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难掩慌张：“陛下夤夜出宫去了，据闻……大将军不好了！”

　　慕容雪闻得前半句便一骨碌坐了起来。她罕有地生出一种极端不祥的预感。不知是否因了梦中余悸，此刻她居然能清晰明确地聆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暗夜中节律地搏动着。

　　她将手覆于心口，略微缓了一缓，很快掀开锦被翻身下床。宫人见郡主趿鞋，赶忙上前伺候她穿戴。

　　“哪里传来的消息？”慕容雪灌了一口浓茶提振精神，她太需要清醒的头脑来做判断。若大将军真有不可言之事，往后需要悬心吊胆之处只会更甚于战时。

　　“是陛下身边近侍通传的。”掌事宫女回着话，手上的动作不稍停滞。“来人还说，卫统领贴身护驾，除了宫门的守卫以外没有惊动太多人。卫统领已严令属下禁口，不得随意走动，还留下了心腹盯着，请郡主宽心。”

　　总算卫统领懂得轻重，宫城这边应该无需忧虑了。慕容雪心下稍安，待宫人匆匆挽好一个寻常的发髻，她甩下还没来得及添炭的手炉，便顶着严寒登上了早已备好的辇车。

　　宫门的守将核查腰牌无误，向慕容雪施礼予以放行。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透过缝隙的那一头，写月正提了一盏风灯领着马车焦急地等待着。

　　那微弱昏黄的灯光令慕容雪陡生暖意。她侧目看向卫统领留下的心腹，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些随她至此的宫人内侍们自会被软禁起来，以避免消息外泄。

　　“说吧，外面怎么样了？”慕容雪换乘上马车，让写月也一并坐入了车厢内，“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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