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金陵的正月，气候阴寒。卯时天光尚未大亮，更兼薄薄一层雾气，笼得一切触目的风物都愈发迷蒙。

　　这一日恰是正月十八。上元节的灯会前后足足热闹了有五日，直到前一夜方才休歇。此时，街市上的余烬未曾全部清理干净，还有几盏未及收拾的花灯疏疏落落地斜挑着，依稀留有昨夜的熠熠华彩。

　　这样的时节这样的清晨，确是不大适合远行的。城门口来来往往多是城郊的农户或是行走的商贩，故而当一行四人牵着马准备出城的时候，自然引起了守门兵士的注目，何况其间为首的还是一个鹿裘雀钗的女子。

　　“姑姑。”年轻公子拱了拱手，“怀信到底是晚辈，不敢劳姑姑远送，还请回吧。”

　　“无妨。”慕容雪伸手替云怀信拍了拍后襟，“你父亲也真是，不肯留你过完了正月再走。身上伤还没好齐吧？哪儿有那么急的。”

　　“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不碍着骑马就是了。”云怀信轻抚身侧马儿的鬃毛，一边道：“这个怪不得父相，原也不是父相的意思。前两日大将军夫人遣婢女给母亲送信，说今日正巧有一队人马要往边关去传令。母亲便禀告了父相打发我启程，这样一路上同行也可有个照应。”

　　“大将军夫人遣婢女传信，必然得大将军授意了。”

　　“怀信也这样想，只是没机会当面向大将军致谢。”

　　“情份上的事情无需你出面，你父相自会处理好，他……”提到云熙敬，慕容雪突然梗了一梗，沉默了下来。

　　云怀信并不知晓此前二人之间的争吵。他见慕容雪皱了眉，陡然记起自己此行的源由，不禁亦拧紧了眉心：“跟踪父相的歹人姑姑可查到了？那个香囊……”

　　“已见端倪。有姑姑在，你放心就是。”慕容雪把香囊的话截下，忽又笑道，“云丞相的安危，关乎大齐兴亡，不会大意的。”

　　她这话配合那微微上扬的语调，令云怀信嗅到了一丝嘲讽的味道。还未等他细辨其中深意，慕容雪已换了郑重的面容：“这里毕竟是皇都，你不必忧虑。倒是你自己，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务要三思而后行。虽说是放你出去历练，可是你记得，己身平安比什么都要紧。”

　　云怀信点头应下。那边写月递上一个遮得严严实实的笼子。怀信掀开布帘，一对羽色雪白的信鸽正好奇地瞧着他。

　　“姑姑没什么好送你的。一路上带着信鸽虽说不方便些，但真遇上事往金陵送信，这小东西未必比不上传驿。”

　　“谢过姑姑。”怀信让贴身侍从接了鸽笼，一手挽过缰绳，翻身上马，与慕容雪拱手作别，而后带着侍从扬鞭而去。

　　慕容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飞扬的路尘再度沉淀，她纔收回目光，侧首凝视着路旁一辆青幔小车。她一早就瞥见这辆小车不远不近地停在一边，随后却又久久没了动静。

　　车帘轻挑，从上面跳下一个侍女，对着慕容雪遥遥一福。

　　慕容雪轻叹口气，走过去一步跨上车辕，矮身进了车厢。车里的人微微欠身为礼：“姑姑晨安。”

　　“你倒是消息灵通。”

　　韩絮因有些怅然：“云哥此去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我……总该来送送的。”

　　“既是来送行，怎么不相见呢？”

　　“心意到就是了，见不见的，也没什么分别。”

　　慕容雪不意韩絮因竟会这般想，也不知她到底是太过通透还是太过执拗，便只笑她：“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真要当你是情根深种了。做什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怀信此去路途虽远，一年半载总能得着机会回来，到底不妨事的”。

　　韩絮因微微摇首：“絮因知道。我只是有些怕。”她咽了半晌，方道：“家父……”

　　这话头转得生硬，慕容雪等不见下文，猛然一惊：“令尊怎么了？”

　　“家父病了，母亲很是忧虑，却又不敢声张……”

　　慕容霜是个什么脾性，慕容雪清楚地很。论处事论魄力，慕容霜都不及她这个女儿十中之一。亏得大将军府人口清净，不然内宅的光景，慕容霜定然应付不来。

　　“是该过府瞧瞧，本宫也许久不曾问候过大将军了。”

　　韩絮因闻言轻扣了两下车厢壁。车夫立即会意，拨转马头，反向驶回了金陵城。

　　人虽是韩絮因请来的，但因知道自己留下反而多有不便，故而进了大将军府门之后，韩絮因便向慕容雪行礼告退，只留慕容雪独自去瞧韩青城。

　　屋里火盆燃得旺盛，大将军韩青城肩上搭着一件厚厚的袍子，正半靠在塌上翻书。

　　慕容雪打量他片晌，方徐徐道：“青城兄看上去，气色欠佳。”

　　“偶染风寒。”韩青城将书册卷了搁在一边，招呼她坐：“怀信送走了？”

　　慕容雪颔首，浅浅而笑：“如今你与云相，也是不比从前了。孩子的事有什么不能直说的？非得通过小霜传信，内帷里绕一圈，也不嫌烦琐。”

　　韩青城明白慕容雪语意所指。如今他与云熙敬分居文臣武将之首，除却公务，两人之间私下往来不宜过密，论亲疏自不能与十数年前微末之时相较。然而毕竟有着早年一同追随先帝的情分，至今交谊仍笃，他也情愿替云怀信多筹谋一二。

　　“我替他择了桂阳，那里的守将是我的旧部，比旁人都要可靠。南方多瘴疠，北边不太平，没有比桂阳更妥当的去处了。刚好林淳旭年前已升了参领，让他给怀信做副手，最合适不过。”

　　“还是你周到。”慕容雪多日来终于觉得称心了一回，“如此，便再没什么可忧虑的。”

　　韩青城正欲拍拍慕容雪的手背以示安慰，就听门外响起通禀之声：“郡主殿下，太医到了。”

　　“进来吧。”慕容雪扬声吩咐，转头一眼捕捉到韩青城略感意外的神色，不禁揶揄道，“知道你不愿惊动旁人才没让请太医。可是你的仆从，除了听你号令，我也支使得动呢！此谓反客为主，今日我便在尊府放肆一回！”

　　韩青城摇头不语。说话间，一个颇显佝偻的身影已来至近前，忙忙俯身给二人见礼。

　　慕容雪也不急着让他起来，只是问道：“你是何人？尹太医呢？”

　　那人连忙赔笑：“尹太医被指去了顺安侯处，下官姓马，是……”

　　慕容雪听得前半句便暗暗皱眉，全没留意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正旦朝会的事情她其实早有些耳闻。往年正旦日的朝会按惯例都是在太极殿举行，今年不知为何，竟从太极殿挪到了宫内地势最高的承露台。承露台高逾十丈，宏丽非常。顺安侯生来跛足，大礼之日徒步登台不慎跌倒，直滚下好几级台阶去。闹得灰头土脸、颜面尽失不说，还将好的一条腿也摔断了。陛下为彰显仁厚，未多加责备，命人抬回去仔细照料，又指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前去诊治。

　　慕容雪心内暗嗤，让一个瘸子去爬高台，亏他们想得出来！如此大才，举重若轻，恐怕又是相府长史邵慜的手笔。这法子虽说阴损了些，但绝对行之有效。一个残废，唯有遭人耻笑而已，如何还能得人拥戴？退一万步说，即使再有人打他的主意，可顺安侯日后怕是连挪动都困难，能成什么事？

　　见郡主沉默不语，那太医也只得保持原姿势僵着。韩青城单瞟了一眼，就知道慕容雪的心思早已转到别处去了，便随意抬抬手，示意免礼。太医如蒙大赦，立即称谢。

　　慕容雪被他话语引得回过神来，冷哼一声：“你们如今，越发会当差了！大将军与顺安侯，孰轻孰重，没数的吗？”

　　那太医一凛，立即解释道：“尹太医因是奉旨，才一时赶不及……”

　　“罢了。”慕容雪扬手制止，“不必拿圣谕来充挡箭牌。”她起身让开塌边的位置，“来都来了，那你就替大将军瞧瞧吧！既然尹太医不便，能遣你来，想必你的医术也不至太差。太医署怎么着也不敢随便敷衍本宫吧？”

　　太医连道两声“不敢”，上前来给韩青城细细诊了脉，又问了些近日起居事宜，方谨慎地道：“看症状，乃风邪入体，易袭阳位所致。待下官开两付药，疏风散寒，解表止痛，即可缓解。”

　　“我便说是你多虑。”韩青城浑不在意地道，“正旦朝会吹着风了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歇一歇便好。”

　　打发了太医退下去开方，慕容雪沉声劝说道：“高台多悲风，青城兄也该珍重自己。若真是元旦那天着了风寒，更不该像这般拖上半个月。讳疾忌医，最是要不得。”

　　“真不是我讳疾忌医。你也晓得，咱们这些人十余年来征战四方，多少旧伤在身上。如果一点小痛小病的就延医请药，那还了得！别人还当我这个大将军老迈不支了呢！”

　　“青城兄正值壮年，哪里就老迈了！”慕容雪嘴上这样说，心中一时亿及当初一同领兵的袍泽故旧，这些年确实凋零得厉害，高阶的将领如今统共剩不下几人。她不愿叫韩青城伤怀，便扯了扯嘴角，悄悄掩饰过去。

　　“既然太医都瞧过，青城兄按时服药，想来很快就能痊愈。”慕容雪起身告辞，“延陵这就回宫，不叨饶大将军休息了。”

　　韩青城闻言将上身支起，古怪地看了慕容雪一眼：“你还要回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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