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两人跟着萧绍崇绕出废弃的台阁，悄无声息地甩掉了前来查看的侍卫，最终停在御园的一座假山背后。

　　隆冬时节，古木号风。御园里光秃的树枝欹曲枯薧，实在没什么景致可言。不过此刻，三人也都无心赏景，而是互相打量着彼此的装束。

　　慕容雪与卫统领乔装宫女侍卫自不待说。皇帝萧绍崇则裹着一件织锦暗纹的素色斗篷，虽然尚且算不得太失体统，到底也不似大齐天子所应穿戴的正经服色。何况他身后无论侍从还是护卫，连一个跟着的都没有。

　　两下里究竟是个什么光景，毋庸赘言，已是昭然若揭。

　　“你们两个……”萧绍崇摆出一副若有所悟的表情，拖长了尾音就此打住不说了。

　　卫统领本就对这一趟外出摸不着头脑，而慕容雪又无意多作解释，于是场面瞬间静寂下来，清冷得如同檐角挂下的冰凌。

　　萧绍崇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睃巡，见他们迟迟没有否认，更料想自己撞破了了不得的事情，连忙假意咳嗽以掩饰忍也忍不住的羞涩笑容。

　　这一咳，卫统领猛然回过神来，才领会到陛下语意所指。他登时涨红了脸，益发好似被猜中一般，看得慕容雪颇感无语，也不知道皇帝年纪轻轻究竟怎么想的，居然能曲解到那个地方去。

　　被唤了许多年的“姑姑”，慕容雪也称得上长辈。这一荒谬的误会虽不至于令她尴尬愧窘，但她还是决定尽量把话题带得安全些，于是反问道：“陛下这是？”

　　萧绍崇深知此等情事断不可穷追，当即抛开，简洁地道：“朕闷得慌。”

　　“所以？”

　　“出来走走。”他端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这是朕的皇宫，朕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陛下！”卫统领拱手，“这太危险了！没人跟着贴身护卫怎么行？”他尽管仍保持着奏对时应有的礼节，语气却已有些急迫。

　　就是烦一群人到哪儿都要跟着才借机溜出来的，萧绍崇一边暗中腹诽，一边面上不以为然到甚至有点儿大大咧咧的：“危险？宫城的防卫不是有卫卿你呢么？”

　　此言一出，卫统领立时被堵得哽住，答“是”也不对，答“不是”也不对。

　　慕容雪叉手扶额。卫统领比她还长几岁年纪，带兵一把好手，可是逞起口舌之利竟比不过未及弱冠的陛下，三言两语就败下阵来。看着卫统领极力试图憋词儿的模样，慕容雪微微一笑，顺着萧绍崇之前的话，四两拨千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宫城自然也是陛下的。只是陛下既为整座宫城之主，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那又何必见人即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朕何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萧绍崇跺着脚，随口反驳。见慕容雪微抬眼睫，他顺着她示意的目光，低头扯了一扯自己的斗篷，争辩道：“朕是天子，朕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由于不愿明说自己如何溜出来的细节，不得已反复拿同一个理由搪塞，萧绍崇早失了独自游走的兴致，变得越来越焦躁，企图强行用皇帝的身份把事情掩住。眼看不怎么奏效，他心思急转，反将一军，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地道：“朕会替你们保密。”

　　有了之前的铺垫，这一回，卫统领反应敏捷。见皇帝笑得促狭，他惶惶然手忙脚乱开始解释：“陛下，臣与郡主殿下没……”

　　“谢过陛下恩典。”慕容雪打断了卫统领的辩解，微微屈膝，回应给萧绍崇一个意味悠长的眼神。

　　萧绍崇见状长舒一口气，忍不住埋怨：“谢天谢地。否则外头劝谏的上疏只怕比今冬的雪片还要多，这个年注定不得安生了。”

　　“提及言官谏疏，陛下亦当知此类事臣妾与卫统领虽缄口一次，却不能保长长久久无人知晓。他日遇上不识圣颜的小卒再闹出笑话来，可就不好了。”

　　“朕只是闷得慌。”萧绍崇又沮丧地抱怨了一句，终究仍道，“姑姑为朕好，朕心里明白。你且放心，日后朕改就是了。”

　　“臣妾这一身，不大方便护送陛下回殿。卫统领也不大方便。”慕容雪温和地道：“就此恭送陛下，还请陛下一路小心。”

　　“郡主殿下。”

　　卫统领再度开口，已换回自己的衣衫，正与慕容雪在玄清宫的暖阁里围炉而坐。皇帝萧绍崇离开后，慕容雪就带着他抄近道而回，一路上两人步履匆匆，他都没机会插上什么话。

　　此刻，恢复了延陵郡主与禁军统领的装束身份，衣袍是贴身舒坦了，可卫统领心里并不觉得轻松。刚才发生的一切，他还没能完全捋通透。但不通透归不通透，这根本不妨碍他清楚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相较于卫统领的如坐针毡，慕容雪就要泰然得多，纵使她的脸色也不是太好看。

　　“郡主殿下？”卫统领又试着喊了一声。慕容雪虚虚应了，给两人各斟了一杯新烫的温酒。

　　卫统领谦谢接过，一气灌了下去，顿感浑身由内而外暖意融融。慕容雪则小口啜饮着，悠悠问道：“卫统领作何感想？”

　　“末将愚钝，郡主深意，末将只怕领会得不全。”

　　“哦？不妨说说看，哪里不明白？”

　　“郡主今日专程带末将出去是为了暗中稽查禁军的安防。可是郡主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陛下私下的事情？又怎么确保我们能正好目睹呢？”

　　“卫统领误会了，今日偶遇陛下，实属巧合。本宫也是花了近一旬的时间观察禁军的交班情况和巡察路线，这才决定今日约你同行。不曾想陛下他……”

　　慕容雪说着蹙起了眉尖。皇帝陛下有本事甩开身边所有人，原就令人诧异，再结合他竟还能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避开巡察，只怕不是第一回独自在宫中游走了。如若不是恰好被他们撞见，这般危险的举动他们又需要多久才会发觉呢？

　　思及此处，慕容雪的背后一阵发凉。可是说穿了，皇帝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只身溜出来散散心实在不值得失惊倒怪的。慕容雪叹一口气，将自己杯中的余酒饮尽：“方才遇见陛下之事，卫统领就随着这杯酒烂在肚子里吧。”

　　卫统领搁下手里捏着的酒杯，显得顾虑重重：“真的不需要知会太傅或者……奏禀太后娘娘？”
　　慕容雪微微一笑，并未回答他的疑问，而是另提了一个问题：“陛下误会你我二人关系非同寻常，你说本宫为什么不消除这一误会？”

　　“这个……”

　　“其实很简单。”慕容雪顺手执起木棍把炭火拨得更旺一些，一边耐心替卫统领释疑，“陛下本意不愿我们将此事公诸于众，所以才提出互相保守秘密的法子。本宫不消除陛下的误会，便是有意留下把柄，不过是给陛下一个心安而已。”

　　见卫统领低头沉吟，慕容雪寓意深远地续道：“此事如若捅破，于你我都绝无益处。反正陛下金口玉言担保今后不会再有了，咱们只装作不知即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费那些劲干什么？何况解释起来又是扯不清的麻烦。”

　　“末将受教了。”卫统领略欠了欠身，一只手无意识地上下摩挲着自己的另一条胳膊，“想来真是后怕。这可是在宫墙之内！陛下万一有个好歹，末将百死难赎啊！恐怕到最后都只能是个胡涂鬼了。”

　　“这不能全怪你。禁军的建制，最初还是本宫与韩大将军并几位老将军们仿着前朝的成例一起商议着定的，算来也十多年了。以前这么着行得通，可是时移世易，不代表如今依然没问题。陛下年轻，与先帝不同，这宫城的防卫自然也不能再一味拾陈蹈故了。”

　　卫统领点头认同。更早的事情他虽不大清楚，但是自他从前任手中接过禁军统领的职位以来，一向因循旧规四平八稳，基本没做过什么大的调整。

　　“禁军的安防部署要尽快调整，但是动作不能太明显，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测。”慕容雪沉沉吩咐，“这几日你辛苦些，设计几条不同的巡察路线出来。此后每日，当班侍卫出发前皆由领队抽签决定当天巡察路线，务必不能有规律可寻。另外，各宫偏僻角落也要尽力照顾周全，人手不够的可以添。这事儿你且办着，有不妥的咱们再商议。”

　　“末将遵令！”

　　此事过后，慕容雪重又过上了穷极无聊的清净日子。然而整座宫城连带整座金陵城都为了预备即将到来的年节而逐渐忙碌起来。皇后有孕不便理事，宫务暂时又转回了吴太后手中。太妃太嫔、靖和长公主，还有不时进宫请安的贵妇人们每日都将永安宫填得满满当当。

　　慕容雪懒得凑热闹，除了前往未央宫，便是独自闭在玄清宫里深居简出。饶是如此，竟也挡不住人情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越是临近年关，越是没个消停。往年里她随便何处一躲，那迎来送往的功夫都是写月替她挡了。今年身居内宫全没了这般便利，躲无可躲之下也只能打起精神瞎对付。如此这般，直忍到一天晚间收到写月从外头递进来的消息，慕容雪才郑重其事地向钟皇后告了假，于第二日拂晓时分迈出了戒备森严的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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