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是我。”随着话音，门帘再次被挑起，皇后钟氏扶着宫人的手缓缓步入屋中。

　　“皇后娘娘千岁金安。”三人连忙作礼。

　　钟皇后含笑让了她们起身，自己却也不落座，站定了道：“本宫事情不多，长话短说。”

　　她转眼看了看萧绍岚，见小姑娘完全没有回避的自觉，又不好明着出语赶她走，只得装作没看见一般。她抬手示意，身后两个宫女上前走到慕容氏姐妹跟前，各自捧了一个精巧的匣子打开。

　　慕容霜一见惊得下意识伸手掩唇，慕容雪虽镇定得多，却也未免眉睫轻跳。

　　两个匣子里装的，竟满满都是排列整齐的珍珠。虽然匣子不大，可单看那一颗颗珠子形状浑圆、成色均匀，也知必然价值不菲。如此厚赏，即便是中宫皇后，也远远超出了正常的限度。

　　“皇后娘娘，这……”

　　“你们不必推辞，本宫也仅仅担个虚名而已。这都是陛下的旨意。”

　　“天恩浩荡，臣妾等惭愧，万万不敢承受。”

　　钟皇后知道她们心有顾忌，温言道：“陛下与本宫说了，罚没了大将军与郡主半年的月俸乃是国法。然而忠臣受屈，陛下挂心许久，本宫亦是十分地不忍。此回便借着冬节的时机厚加赏赐，权当弥补罢。”

　　“既然是皇兄的旨意，那就收下呗！”萧绍岚在一旁脆生生地插话道，“为我萧家做事，哪能不给俸禄！我皇兄不是那么吝啬的人！像我天天在宫里什么都不做，也从来没见短过月钱呀！”

　　“长公主殿下……”萧绍岚一番话说得慕容雪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与她仔细分辨里面的道理，只得硬生生打住，转而对钟皇后称谢：“臣妾所有，一丝一毫均是皇恩所赐。臣妾何谈委屈。”

　　钟且惠笑着过来，亲自扶她起身。

　　慕容雪没带侍女，妹妹慕容霜的贴身婢女便将两个匣子一并接了过去。

　　“本宫不便大庭广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赐下这些，怕那起子眼红的人瞧去，反而给你们招来闲言碎语。今日人多眼杂，就不留二位了，本宫还盼着将来能有机会与你们多多亲近。”

　　“朝见皇后娘娘陪坐是妾等荣幸，”慕容霜知道姐姐素日忙于军务分|身无暇，便将事情揽了过去，“臣妾随时侯召。”

　　钟皇后微微颔首。因随后还有诸多议程，身为皇后不宜退席过久，故而她扶着宫人先行离去。待过得片刻，岔开些时间，慕容氏姐妹再行入座。

　　谁知钟皇后的身影方才消失，就连晃荡的门帘都尚未静止，只听外面一迭声的惊呼：“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屋中的三人顾不得许多，急忙挑帘出去。阶前正乱成一团，皇后的身子软软地歪在宫女的怀里，周围的内监宫人惊慌失措地围上去搀扶。

　　慕容雪快步上前，只见皇后双目紧闭，面色青白，也不知究竟是犯了什么病症。她连忙指挥宫人将皇后挪进寝殿，一面派人飞速去请太医。

　　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钟皇后安顿妥当。慕容雪端立在殿中央，一项项下达指令。

　　“找个机灵点的，去前头通知皇帝陛下。”

　　“是。”

　　“你们几个，去安置宫中侯着的内外命妇们。就说皇后娘娘累了要歇一歇，再通知茶房添下茶水点心。记着，不许多嘴多舌再吓着人。”

　　“是。”

　　“且听一听太医怎么说，暂时不要惊动太后娘娘。”

　　有延陵郡主坐镇，宫人们立时有了主心骨一般。所有事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全然看不出这间殿阁的主位此刻正人事不省地躺在塌上。

　　不过当然，这一切的命令都是以内宫如今品阶最高的长公主萧绍岚的名义下达的。

　　萧绍岚对于自己的名头再次被借用倒没太大意见。她自记事起便生活在宫禁之中，见惯了她的母后如何调度后宫。此刻亲眼见着慕容雪指挥若定的样子，仍不免备感钦佩，再遐想及她于万马军中挥斥八极的风采，一时神往不已。

　　过不多时，皇帝萧绍崇疾步而来。他看也不看一屋子跪地请安的人，直抵塌边。

　　“陛下……”皇后挣扎着要起身，被一把按住。

　　“惠儿你好好躺着别动。”萧绍崇在塌沿坐定，转头见太医仍伏在地下，“平身平身，快说说皇后怎么样了？得的什么病？严不严重？”

　　太医颤巍巍爬起来，慢腾腾地弯腰拱手：“回陛下，皇后娘娘脉象滑数冲和，如珠走盘……”

　　“别啰嗦,单说究竟怎么了。”萧绍崇不耐烦地打断他。

　　太医再施一礼，语调照旧慢悠悠的：“恭喜陛下，娘娘这是有喜了！”

　　众人几乎全都愣了一瞬，然后霎时，满屋子贺喜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钟且惠的双颊浮起娇羞的红晕，萧绍崇将她的一只手握在掌心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慕容雪见状悄悄退到外间，招手吩咐宫女去往各处送音讯。

　　待她重新踏入殿内，老太医正唠唠叨叨地讲解孕妇该当如何保养、饮食禁忌等等一应注意事项。萧绍崇难得没嫌他絮烦，只等他把话说尽了，才传令太医院仔细侍奉，又切切嘱咐了皇后好生躺着，最后终于依依不舍返回太极殿继续冬节大朝的仪程。

　　于是，合宫大喜。内宫依制赏下许多器物。命妇们陆续前来拜贺，吴太后那边也得了消息，专遣了嬷嬷前来问询。这一整日，未央宫里贺客盈门，来来往往直闹到近晚方散。

　　慕容雪回得府中，已近戌时。写月从里面迎上来，精神依然健旺得很，开口便道：“大将军夫人已着府里将东西送来了。前日里奴婢说什么来着？”

　　慕容雪瞧着她一脸得色，心情也不错：“你既能掐会算，可还会点铁成金？”

　　“这个，主子得去找典祝司。唔……他们恐怕也不能够，否则岂不早就富埒陶白了？”

　　两人跨过门坎，屋中央正停着两口大箱子，堪堪堵住了去路。慕容雪瞧着眼生，问写月：“这什么东西？”

　　写月满面春风，凑过来笑得暧昧：“这是相府送来的节礼。来人交代了，都是云相的意思。说是知道主子开销大，特意吩咐了在夏夫人预备的基础上足足添了三倍有余呢。”

　　“本宫看上去就那么拮据？已经明显到这个份儿上了？他怎么知道我开销多少？”

　　面对主子连成串儿的疑问，写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替她打开了箱盖。

　　慕容雪粗粗翻看了一遍。相府从来厉行节俭，今次送来的东西虽算不上特别贵重，却打点得周周全全都是节下合用的物事。她将整只手陷进一条鹔鹴裘带柔软的长毛里，低低吟叹：“真是费心了。”

　　“云丞相的心里，可没忘了主子呢！”

　　“别胡说！”慕容雪斥了一句，寸眸间却已禁不住浸润满了笑意。

　　“奴婢哪有胡说。”慕容雪心神舒畅的时候，写月的胆子通常会变得尤其大，“赶明儿奴婢就往相府走一趟，当着面拿这番话去试一试，就说‘云丞相您送昨日送那些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可是心里放不下我家主子？’奴婢就那么直白，保管替主子从他老人家嘴里问出一句准话儿来。如何？”

　　“呸！”慕容雪啐了一口，猛地向下合上箱盖。饶是写月下意识抽手，还是夹着了指尖，一时疼得直甩手腕。

　　“真夹着了？那还不快去抹膏药？”慕容雪将人打发走，坐在妆台前开始自己动手拆发髻。

　　菱花镜里玉颜鬓影，半分无改。她轻抚两侧面颊，唯觉一阵发酸，试着扯起嘴角，却见另一个丽人正冲着自己僵硬地微笑。

　　她阖上双目，满眼浮现的尽是那一张张笑靥。轻笑、抿笑、悦笑、俳笑、哗然大笑……千人一面的音容相互交织，迷蒙难辨。却在蓦然间，从那迭影幢幢的深处，渐渐凝聚起一张清晰的脸庞。

　　那也是一张笑靥。低眉浅笑与旁人仿若没有任何不同。可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落寞清寂之感萦绕在她四周，久久都散不开去。

　　这张脸庞慕容雪认得。

　　她是夏含秋。

　　夏含秋的心结她一清二楚，却到底也爱莫能助。那样一个大喜的场合，即使再苦楚酸涩，又能怎样？慕容雪自问应当前去宽慰一番，又实在不愿卷入为云熙敬纳妾的麻烦里。她有些抑抑，胡思乱想直到三更的梆子响过，才辗转入梦。

　　由于入眠太迟，慕容雪次日睡得就比平素要晚一些。谁知偏生宫里大清早就来了人。写月只得强行将主子唤醒，忙忙地收拾洗漱。

　　花厅里正等着的是永安宫里吴太后身边的嬷嬷，面相很是和善，请过晨安便道明了来意：“禀郡主殿下，今儿一早，玄清宫已奉旨洒扫一新。太后娘娘遣奴婢来问问郡主殿下，您具体什么时候搬进去？可需额外添置些什么？”

　　慕容雪闻言满脸莫名：“搬进宫去？几时的话？我怎的不知道这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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