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有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与你交个底。我派了两个高手专程前去九江——”慕容雪蓄意顿了一顿，才吐出四个字，“行刺陆离。”

　　“什么？！”云熙敬蓦地坐正了身子，未加遏抑的音调传到外间，很快便闻得邵长史隔着屏风试探地询问：“丞相？”

　　“无事。”云熙敬平复了一下情绪，表示无需下属插手。待得邵慜走开，他才转过身直面慕容雪，压着怒火低声斥道：“谋刺朝廷重臣乃是死罪！你疯了？立即终止你愚蠢的计划，把人召回来！”

　　咫尺之距，近在眉睫。迎着云熙敬灼灼的目光，慕容雪分明在那双青睛之中看见了自己的投影。
　　“慕容雪！”云熙敬极少连名带姓地唤她，“你少擅作主张！否则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

　　“我何时要你保我了？”慕容雪移开目光，轻巧地笑道，“我诓你的。只是……咱们两个，倒底是谁更紧张陆离啊？”

　　“你闲疯了么！我可没功夫奉陪。”云熙敬发现上当，急急起身，却被慕容雪一下按住了胳膊，重心不稳只得又栽了回去。

　　“真有要事。”慕容雪换上一副郑重的神情，“日蚀逆案已有眉目。”她又瞟了一眼屏风，用唇型做出“前朝”两个字。

　　云熙敬心头一震，方才受骗的体验使他此刻颇怀猜忌，疑惑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不用管。”

　　“你没告诉三司使？”

　　“线索已断。查不下去，说之无益。”见云熙敬主动靠过来，慕容雪亦倾身凑过去，“一沾上前朝可就棘手了。除去当初直接归顺的，十余年来即使新晋的臣僚中也有不少人父祖辈曾出仕前朝。高门大族与前朝的关系更是千丝万缕，不可能摘得干净。此一节轻易不能提，果真要计较起来，必致时局震荡，人人自危。”

　　云熙敬颔首赞成：“兹事体大，确须慎重。朝局实在不宜过分动荡。”

　　见自己的观点得到云熙敬的支持，慕容雪心情大好，索性将还未成型的想法一并说出来与他商讨：“逆案的案犯我不敢说都死绝了，但势必损伤惨重，不然咱们如今也不能够安然坐这儿了。即使仍有主使在逃，想来也无力再生事端，着有司慢慢查访就是。其实现在我更关心的问题是：前朝余孽举事，总是需要一面大纛的，他们须得要奉一位前朝皇族为主君才能师出有名啊。”

　　云熙敬没料到她的思路曲折隐微已转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却还是很快跟上她的节奏回应道：“前朝皇族，金陵城中现成就有一个。”

　　当年金陵破城，慕容雪曾与韩青城一同率兵攻取皇城。这最后的一役中，前朝皇族男丁战死的战死，自刭的自刭，几无所存。唯有末帝的一位叔父因跛足而不良于行，才得以保全。先帝为彰显仁厚，封了他顺安侯，赐予房舍禄米，令其散居在京。

　　“顺安侯软禁京中多年，向来安顺，从未涉身任何瓜李之嫌。他根本没有可能把所有明里暗里监视他的人全都收买了。说他参与谋逆，我都不信。”

　　“有这个血统有这个身份在，他便是自己不惦记，未必没有人替他惦记。”云熙敬单手支额，语意沉沉，“如果你确定消息无误，那这个节点上，顺安侯该当有所表现才是。起码做出个姿态来，好敲打敲打那些不知隐匿在哪儿的不安分的心思。”

　　慕容雪向来自信，故而答得很干脆：“我当然确定。二哥方才说‘顺安侯该当有所表现’，这是想拿他做文章？”

　　云熙敬默然不语，好似慕容雪什么都不曾说过一般。然则慕容雪却全然没有被忽视之感，反而露出了盈盈浅笑。事情点到即止，两下里自然已是心照不宣。

　　“你今天来就是与我说这个的？”

　　“倒真不是。我原是来瞧瞧怀信，顺道瞧瞧你。”

　　提起儿子，云熙敬心头好似压着什么重物，沉甸甸地有些窒闷。昨日的雷霆震怒消散开去之后，冷静下来细思，他才惊觉自己挂念在这个儿子身上的心着实少得可怜，当下竟生出一丝愧疚来。
　　“昨夜已和含秋商议定，我准备让怀信从戎。”

　　“你要把独子送去军营？”慕容雪愕然，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倒很像是云熙敬会做出的决定，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是，过了腊八就走。”云熙敬语气平和，仿若怀信只是出门郊游一般。

　　慕容雪怜悯地摇摇头，埋怨他道：“哪有那么着急的？昨儿个下了多重的手，你自己心里没数？怀信这伤，怎么的也得养一阵子了。两个月内，骑马是万不可能的。难不成还遣一顶轿子送他去军营不成？也不怕人家梁营统笑话。”

　　云熙敬闻言怔了一怔，晓得慕容雪想岔了，淡淡纠谬道：“我打算调派他去边关。”

　　“边关？”这次真正大出慕容雪意料之外。本来金陵官宦之家替子侄谋个差事也算不得太稀罕。有意从武的，若没送进忠武馆，便会设法各处打点。毕竟勋贵子弟，总不能与贩夫走卒为伍，通常多是直接从皇家侍卫做起，或在京城内外顶个低阶武职历练着。

　　作为执掌大权的当朝丞相，云熙敬但凡招呼一声，随意将怀信安插在哪儿都全然不在话下。不过他生性低调，律己甚严，慕容雪猜想自己这位二哥为了避嫌，定不会让儿子在宫中行走，所以梁栋手下的宿卫营自然而然成了最合适的去处。未曾想，他居然做到这个份儿上，弃了京中而择了边地。

　　既然他夫妻两个计议定了，此事且没有慕容雪置喙的余地，她便释然道：“也好……等过完正月吧，不说年节下合该团圆，趁着时日充沛将一切料理妥当为要。这一趟远行，不是一月两月能回的。嫂嫂可不知要怎么舍不得了。”

　　“慈母多败儿，也确实是我平日疏于管教。怀信这孩子虽然聪敏过人，但仍需多加锤炼方能成器。与其整日在府里埋首读书不事生产，养成一副少爷做派，未若踢去营中与兵卒分甘共苦同坐卧。有了切肤体会，盼他能懂得民生多艰。”

　　“军中坚苦，咱们都是过来人。谁都希望自己的子孙将来能无灾无难、直达公卿，莫要再如我们当年一般崎岖奔走。偏生你与寻常人不一样，真能狠得下心来。”

　　忆及昔年种种，云熙敬不免欷歔。自己并非铁石心肠，如何不知道疼惜自己的儿子？只是……云熙敬似是在对慕容雪解释，又似是仅仅在自语：“信儿如若因为是我的儿子而处处额外受人照拂甚或受人奉承，养成淫慢险躁的脾性，待年与日去、殖落岁逝，终至今生碌碌、一事无成，那便是我做父亲的对不住他。”

　　这一对父子，一边是殷殷慈训，一边是拳拳孝心，可阴差阳错竟由于误会横生芥蒂。况且倘如论及这一场误会的原委，她委实躲不开肇事之嫌，致使慕容雪心底愈发歉疚不已。然而她先前答允了怀信为他保守秘密，不宜失信于小辈。故此她默然良久，终究没有在云熙敬面前再度提起。

　　金陵今岁初雪来得极晚，可是气候比起往年来竟好似还要寒冷一些。冬至那日拂晓时分略飘了一阵雪花，卯时未尽便已然收煞。宫城所居之处地气厚润，各主殿中碳火又烧得旺盛，故而当朝臣列班于太极殿前准备大朝的时候，丝毫都见不到积雪的痕迹。

　　所谓冬至大如年，这一日的热闹不亚于元旦。皇帝摆出全副仪仗，百僚称贺，八佾舞庭，丝竹相和，钟磬长鸣，一派富贵繁茂景象。

　　冬至大朝，举凡京官，哪怕再位卑禄低都能有机会一睹天颜。每位臣工皆需自报家门，再说上两句应景的吉祥话，以至将整个仪式拖得冗长不堪。幸得一年也就那么两三回，才不至于过度折腾。大约是过节的缘故，皇帝陛下情绪上佳，见着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并大理寺卿三个人倒很平静，并不见有任何异常。

　　慕容雪随众参拜已，候着一个间隙，隔空与云熙敬、韩青城微微颔首示意，便悄悄退出大殿，乘上肩舆进入内宫。

　　后宫中，皇后一早便向太后敬献袜履，取“亚岁迎样，履长纳庆”之意。随后众命妇再依礼觐见中宫。慕容雪赶到的时候，大礼已然行完，众人正在偏殿中各自修整，预备接下来的仪程。

　　慕容雪与屋子里的贵妇人们扰攘一番尚未坐定，就有一小宫女上前告禀。她起身跟着来到一间附房，打帘子进去，却见慕容霜已立在屋中。

　　“你怎么在这儿？”

　　“长姊？”

　　两人正诧异间，只觉背后一阵凉风灌进来。慕容雪回身，探头探脑的小姑娘正半躲在帘外。

　　“长公主殿下。”二人忙俯身作礼。

　　萧绍岚一头扑进慕容雪怀里：“延陵姑姑。”

　　慕容雪徐徐问候：“靖和近来可好？”

　　“好什么呀！”萧绍岚脸色立即一垮，“往年都是郑妃娘娘领着内命妇给母后行礼参拜。今年皇兄登基，宫里又没正经嫔御，不知怎么这班首之责就落到了我的头上。原本跟在后头有样学样就是，脑子都不用过，如今大段大段的祝词全要背下来。一举一动都出不得错，否则一错错一片，有失皇家体面。真真苦死我！”

　　慕容雪闲闲而笑，轻抚萧绍岚的额髪，和善慰勉她：“靖和长大了呢！”

　　萧绍岚当即回以甜甜的笑容。那笑意渗入眼底，映衬得整个人都明媚灵动起来。

　　一旁慕容霜瞧着少女娇俏的形容，略带犹豫地试探道：“不知长公主殿下召妾等前来，有何吩咐？”总不会是专程来倒苦水的吧？

　　“本公主？召你们？没有啊……我瞧见姑姑的背影悄悄跟过来的。”

　　慕容氏姐妹对望一眼，霎时疑窦丛生。

　　“怎么？难道有人假借本公主的名头行事？”萧绍岚怒目喝问，“这宫里谁那么大胆子！”

　　她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声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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