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今晨一早，相府少爷云怀信特意等到父亲出门上朝才悄悄溜出府外，盘算着打个来回，时间应当宽裕得很。岂料偏生他时运不济，陛下发威，朝会奇简，待得他回转来，云熙敬早已先他归府多时。

　　本来云怀信还抱着一丝侥幸，想着父相朝务缠身，大抵没有余暇搭理他。谁知才跨进府门，便有家丁匆匆跑来，道是相爷吩咐，少爷一旦返家，需立即引去书房相见。

　　云怀信情知不妙，却也实在没处逃匿，不得不揣着一颗忐忑不定的心跟着那家丁前去。

　　见少爷来了，廊下守着的仆从立即进去回禀。少顷，书房内正议事的人都散了出来，里头云熙敬扬声道：“让他进来。”

　　云怀信整整衣襟，仆从替他打起帘子。错身经过身畔时，那仆从低低地道：“少爷珍重。”声音虽压得极轻，云怀信耳中却听得分明，更是一阵头皮发麻。

　　他快步踏进屋内，行至书案前，未及行礼，云熙敬已呵斥道：“跪下！”

　　云怀信依言即刻撩衣跪倒。

　　云熙敬站起身来，绕过书案，厉声责问：“你上哪儿去了？”

　　怀信略一思索，避重就轻道：“儿确是私自出府去了，实属不该。”

　　“废话！为父问你上哪儿去了？”

　　云怀信立时有些惊惶。自己的行踪断不可据实以告，却又不晓得父亲到底知道了多少，不得已扯谎道：“孩儿去了忠武馆。因听闻延陵姑姑要来，就约了三两同好一道。”

　　“哦？是吗……那你见到郡主没有？”

　　“没有。姑姑她未曾前来。”

　　“那前日你出门干什么去了？也是去了忠武馆？见了你延陵姑姑？”

　　“是。呃……也不是。”云怀信一时编造不出合适情由，只得继续圆谎，因怕露馅，不敢提慕容雪来挡箭，赶忙找补道，“延陵姑姑近来仿佛公事上忙得很，儿有许久未见着她了。连带韩大将军也是……”

　　“胡扯！”云熙敬一声喝断，“郡主这小半个月过府也有三五回了，你竟全然不知！可见日日都不晓得在何处厮混！我来问你，你上雀屏街做什么去了？”

　　云怀信不想父亲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顿时慌了神，下意识矢口否认。

　　“没有？”云熙敬怒极反笑，“此乃邵长史所言，安能有假？难道他冤枉你了？”

　　邵慜官居相府长史，位阶虽不高，职权却不小。更兼素性审慎，明达事务，很得云熙敬器重。若是他亲眼看见，由不得云熙敬不信。

　　云怀信亦深知这一点，何况本就是自己理亏，遂垂首认道：“儿只是路过……”

　　“混账！”云熙敬劈手就是一掌掴在怀信面颊上。

　　虽说云熙敬向来教子甚严，却极少动手，如今盛怒之下并未掌控力道。云怀信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当即被打翻在地。

　　他歪在一边，只觉左边脸颊火辣辣地疼，引袖拭一拭嘴角，却见地上赫然躺着一枚缨徽，正是方才倒地时从他怀里落出来的。

　　他尚未来得及掩饰，已被云熙敬一眼瞧见，弯腰夺过，待看清楚，登时气得浑身乱战。现下人证物证俱在，如何也推脱抵赖不得了。

　　“来人！传家法！”云熙敬连声线都在颤抖，“看我今日不打死你个逆子！云家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起初屋子外头听得里间叱骂之声，已知不好，这会儿又让让着传家法。仆从们恐惹相爷暴怒，不敢太过迁延怠慢，一面铺排准备用具，一面着人飞速去内宅通报。

　　彼时夏含秋正与慕容雪对坐私语，闻知此事，唬了一大跳。传话差人再去打探之余，侍婢们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帮着收拾。

　　因平素闲居不过常服，慕容雪又算不得外人，故而夏含秋身上穿得极为随意。此刻临时着急忙慌要出前院，总不能失仪太甚，只得仓促易服梳妆。

　　那边厢忙着穿戴齐整，这边厢慕容雪散了朝直接过府尚未及更衣。估摸着自己这一身太过庄重不大合宜，便借了夏含秋的一件外袍暂且替换穿了，又拔去发髻上两支华丽的珠钗并一枚紫玉鸾篦。两下收拾停当，匆匆朝前院外书房赶来。

　　既然丞相要处理家事，相府大小一众执事、掾属早远远避开，闲杂人等尽皆躲回了偏厅。夏含秋与慕容雪一路而来，竟是反常地静悄悄一片，不见人影。

　　她们等不及绕走回廊，直接穿过院子闯入书房，只见云怀信被按在条凳上，嘴里塞了布团，两个家丁各举着一块粗木板子，手下毫不含糊，也不知已打了多少。

　　见是夫人来了，家仆们忙退到一边。夏含秋径直扑过去，将堵嘴的布团扔到地下，看怀信只是大张着嘴喘息，急得她推搡着他的胳膊连声呼唤：“信儿，信儿！答娘一句，信儿！”

　　云怀信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来。

　　夏含秋抓着怀信的手，早已红了眼眶。她仰头去瞧云熙敬，云熙敬正背手而立，面色铁青。他平昔性情温雅持重，夫妻二十余载，夏含秋都不记得见过夫君气成这般模样，当下亦不敢深劝，只得道：“相爷教训儿子事小，也该多多仔细自己身子。”

　　“不肖的孽障！”云怀信叱骂着，将手里捏着的一枚缨徽甩了过去。夏含秋忙拾起来，见东西做工繁复精巧，还有细细香气窜入鼻尖，大约已猜着了八九分。相府上下力行勤俭，断没有此等奢靡物事，云怀信又尚未娶妻，贴身收着这样一枚来历不明的缨徽，余下的事情再问也只能是更添不堪。

　　“都是妾的不是。信儿还小，相爷莫要动气，日后妾一定会严加管教。”

　　“日后？哪里还等得到日后！而今便到处厮混，全不成个体统！旁人见着了尚且知道私下进言，给你留得几分体面，偏你这畜生不知检点，将为父的老脸都丢尽了！这事儿一旦传出去，连累云氏满门清誉，让我复有何颜面见先人于九泉之下！”

　　话到这个份儿上，连死生荣辱、列祖列宗都搬将出来，便是僵死了的局面。真要再说下去，可就得困在个“死”字上脱不开来了。

　　夏含秋泪下潸然，哽咽得厉害。她担着云家媳妇的身份，不能出不敬之语，也是两下为难。还是慕容雪从一旁过来，柔声劝道：“二哥言重了，这话孩子怎么受得起。如今责罚也责罚过，想来他也知道错了。要真打出个好歹来，煦敬大哥那边到底也没法交代。”

　　云熙敬剑眉深敛，此话怕只有慕容雪敢说。毕竟云怀信是过继来的儿子，他又怎能不顾及长兄的情分。思及此处，云熙敬自责不已：“他虽非我亲生，然呼我为父。教而不善，是我之过。”
　　条凳上一直不曾吭声的云怀信闻言缓缓伸出手去，勉强攥住了云熙敬袍摆的一角，沙哑着嗓子哀告道：“儿知错了。乞父亲饶恕！”

　　长到这么大，怀信许多年来从不曾向他这个作父亲的乞求过什么。云熙敬心底终究是一软。他双眼一闭，倒退两步跌坐在椅子里，仰天长叹：“罢了，罢了！”

　　云熙敬究竟松了口，慕容雪暗暗吐了一口气，夏含秋则是如逢大赦，赶紧指挥了仆妇将少爷抬回内院。

　　云怀信晕晕糊糊地被移到自己塌上。他四肢无力，两股受杖之处肿得厉害，血透过中衣渗出来一大片。更有几块地方连布都破了，与伤口黏在一处，褪都褪不下来，也不知有没有伤到筋骨。

　　近身的婢仆们打水寻药，穿梭忙碌。慕容雪看着夏含秋用绢子替怀信擦去额角的汗珠，忍不住责备他道：“上回说你什么来着？让你满大街胡逛！”

　　云怀信虚弱地笑笑，不争辩什么。慕容雪瞧他那样子，果真是伤得不轻，便也不再多说。

　　众人直忙了大半晌才渐渐消停。夏含秋又仔细嘱咐了婢仆好生伺候，才与慕容雪一道离去。

　　二人沿着回廊缓步而回，夏含秋低头抹了抹泪痕，诉苦不迭：“信儿这孩子也不知是怎么了，往日里并不这样的。但愿他只是一时发昏，吃了亏能长教训罢。相爷也是，手下没个轻重……”

　　一头是夫君，一头是儿子，慕容雪知道夏含秋夹在中间也是为难。她有意劝慰，出语开解道：“嫂嫂也莫怨，二哥有二哥的难处。连陛下都称他一声‘仲父’，倘是自己儿子行止不端，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难保不会酿成动摇朝局的丑闻。此事看着不大，内里却非同小可，怪不得他要火冒三丈。”

　　夏含秋闻言一怔，细细思索良久，方才止了啜泣：“只怕正是这缘故。适才是我情急之下乱了方寸，一时竟没想到这一层。”

　　“嫂嫂的身份，深宅大院到底诸多不便。如若不嫌弃，不妨将那枚缨徽交给我，我一定命人详加访查。管她是何方妖女，胆敢勾引怀信，我绝不会轻易放过！”

　　“妹妹客气。你肯费心，我再感念不过了。”夏含秋把收着的缨徽递过去，慕容雪接过纳入袖中，“原本闹得那般动静都不知该如何收场，幸得妹妹援手。”

　　慕容雪浅浅一笑，亦不谦谢。

　　府里突起这样大的风波需要料理，之前纳妾的话题自然不再提及，慕容雪也乐得装聋作哑高高挂起。

　　待她辞别夏含秋回到郡府，早已过了午膳时辰。厨房里全不曾料到郡主居然还饿着，没备下什么，不知该怎么才好。慕容雪原就不大有胃口，便吩咐不必另做，现成有什么热一热端过来就是。

　　外间天空阴沉晦暗，愁云密布，而慕容雪的脸色亦一如天色般黯澹。

　　她独坐桌边，看侍女们简单布菜，自己举箸夹了一口，默默细嚼慢咽，却突然“啪”得将银箸往檀木桌上一撂，低喝道：“都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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