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你们这都是怎么回事儿？查查查，都查出什么来了？”萧绍崇猛地一拍御案，打断了刑部尚书抑扬顿挫的照本宣科。

　　百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给吓懵了。在他们的认知里，陛下年轻不知事，只如同太庙里的塑像一般，于御座之上接受百官朝拜而已。登基近一年以来，他从未做过任何实际决策，也从未对任何具体事务有过什么自己的态度。朝会上陛下说得最多的话翻来覆去也不过就是那么几句：“众卿平身”、“朕知道了”以及“仲父做主”。

　　“臣等惶恐，请陛下降罪！”御史中丞最快反应过来，伏地叩首谢罪。三司使里的另两人也随即附和。

　　“惶恐？！朕看你们一个个都行若无事，安然地很！”萧绍崇的咆哮仍在持续，“要是干不了就直说，趁早滚回去！朕还不信了，换人来，总有查得出的！”

　　三司使无法。按说他们实在也是委屈。自出事以来，刑部、大理寺并御史台天天忙得焦头烂额脚不点地，何曾敢有一丝懈怠轻忽。然而排除的线索越来越多，案子却依旧茫无头绪，到如今他们也只有免冠谢罪的份儿。

　　萧绍崇才刚说了要罢职免黜的话，三人就当众免冠。因而这一礼节性的行为非但没能平息事态，反倒火上浇油，激起了萧绍崇更大的怒气：“都不想干了是吧？好啊！朕大可成全你们！”

　　萧绍崇以手直指三人，向侧边猛一挥臂，朝服宽大的袖口带倒了御案上一架青玉笔搁。上用的朱墨砸向地面，崩裂成数段，另有两支御笔更是碌碌滚出好远。一片静谧死寂之中，但闻得稀里哗啦的声音在偌大的殿堂里悠悠回荡。

　　“陛下息怒。”云熙敬的劝诫终于沉沉响起，“三位使君连月以来夕寐宵兴，不辞劳苦，还望陛下宽恤。”

　　云丞相亲自出面说情，百官风行草偃一般纷纷折腰，奏请陛下开恩。

　　“既然众位卿家都替你们开脱，那朕给你们机会。”萧绍崇一贯地从谏如流，却仍显得怒意未消，“回去继续查，查不出结果，不要来见朕！”

　　三司使再拜谢恩，捧起各自的冠帽诺诺而退。

　　一场风波就此褪去，但随后朝堂上的气氛却始终压抑郁塞。几桩不甚紧急的政务仅仅约略提了一提，不待深入便草草收场。

　　陛下起驾回宫。百官亦三三两两各自散去。慕容雪走到相府的马车边，笑对云熙敬道：“嫂夫人相邀今日过府。丞相若不弃，不如稍上我一程？”

　　云熙敬微微一愣，随即点头应允，并向侧边让了两步，请慕容雪先行登车。

　　二人并坐车中。良久，云熙敬才唤了一声：“延陵……”他刻意将语气放得很随意，“含秋她又找你了？”

　　慕容雪见状，亦淡淡答他：“有什么问题吗？”

　　“只是问问，她近来心思似乎有些重。”

　　“二哥与嫂子的之间事情，我可不掺和。”慕容雪猜度着云熙敬的话外之音，揶揄他道，“咱们姑嫂亲近，还得请云大丞相钧鉴？”

　　慕容雪说着，随手掀开车帘向外一瞥，目光所及不远处好似有人正注目凝望着这边。她警觉地朝后望去，怎奈马车行得不慢，那个身影一晃而过。她便用右手扶着窗框外壁，索性将半个脑袋都探了出去。尚未及看得更清楚，云熙敬已一把将她拽回了车厢里。

　　慕容雪向他投去疑问的眼神，云熙敬却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月前禁军风闻言事，折腾成那般模样，听说是你的主意？你胆子倒大，就不怕御史台参你？”

　　“本来还有些忧虑，今晨这么一闹，倒大可宽心了。”

　　“怎么讲？”

　　慕容雪皓齿半咬绛唇，狡黠一笑：“三司自己查不出，难道还不许别人查了？陛下雷霆震怒，御史中丞总不愿这个时候沾上此等嫌疑吧。查案无能倒罢了，至少也该管好底下御史们的嘴，省得招祸。如果连这点子事儿都管不好，那还真是不用干了。他如今自身难保，就算没上赶着巴结本宫，起码也不会平白来得罪。”

　　云熙敬听慕容雪剖析得头头是道，不禁暗笑自己替她一番担心纯属庸人自扰，但仍难免谆谆嘱咐了许多。慕容雪漫不经心地虚虚应着，脑海中的那个身影却挥之不去。

　　未几，马车停稳，二人已抵相府。

　　甫进门，便有管家迎上来，告知云熙敬偏厅都有哪些人正候着。慕容雪立在原地瞧着他跨进书房，才摇了摇头，自去往后院。

　　内院正房，夏含秋已然等待多时，待得慕容雪坐定、茶点上齐，就将屋子里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上回与你说的事情，怎么样了？”

　　旧事重提，慕容雪满心无奈：“二嫂真的非要这样做不可么？即使没有子嗣，二哥他也不会介意的。那么多年，他对你的情谊始终都不曾变过。”

　　“我知道，可是我自己个儿心里过不去。”夏含秋叹口气，而后凑近慕容雪压低了语音，颇带神秘地道，“前两日我瞒着相爷去了一趟典祝司，闵司祝私下替我安排了祭仪。我向少司命求了神谕……”

　　“二嫂！”慕容雪讶异地惊呼出声，“欲极求祷，必伤福寿。这要让二哥知道，他一定不会高兴的。”

　　可是夏含秋却只顾续着自己被打断的话道：“神谕明示，相爷会有一个儿子的！”

　　“二嫂！”

　　“你听到了吗？神谕明示，相爷会有一个儿子的！”夏含秋极其较真的神情里蕴含着的期许，如此殷切，如此恳挚，令慕容雪惋惜之余倍感酸涩难挡。

　　“好好好，有一个儿子……可怀信难道不是二哥的儿子么？兴许天意所指，就是怀信呢？”

　　“不是的。我特意向少司命问清楚的。相爷命里子息单薄，但会有一个亲生的儿子。我知道自己是不成了，可我不能误了相爷，误了云家。既然连神谕都说有，我还想试一试。雪儿，”夏含秋一把握住慕容雪，“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个中缘由如果让怀信知道了，只怕孩子会伤心的。”慕容雪一边说着，一边抽出自己的手，将夏含秋面前的茶盅硬塞给她，“何况纳妾之事，必得二哥自己愿意才行。他若是不情愿，咱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为了这事儿，我明里暗里提了多少回，可相爷他就是不应这个茬儿，日日心思全都扑在朝政上。我年岁渐长，精力多有不济，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相爷的起居，我也安心些。要不……你去帮着劝劝？”

　　“我？”慕容雪两手一摊，“此乃相府家事，我一个外人怎好插手？”

　　“你从小跟着相爷长大，相爷视你如同嫡亲的妹妹，怎的就是外人了？”

　　“别的也就罢了，这事儿不行。真不行。”慕容雪拒绝地干脆，丝毫不留回旋的余地。

　　夏含秋拧眉半晌，方憬然有悟一般，小心试探道：“雪儿，莫不是……你不乐意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有相爷。当年我就劝过他，倘若娶你进门，咱们也好作个伴儿。”

　　“二嫂莫说这样的话。我的及笄礼还是二嫂主持的，又怎么能不识好歹给你添堵？”

　　“你果真是顾虑我，便大可不必。我真的不介意。”夏含秋真诚地看着慕容雪，“你倘使能进门，那是再好不过的。”

　　“我与他，绝无可能。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清楚。何况我这等年纪尚未于归，这辈子怕也就这样了，哪里还能和青春年少的女孩子们比。”延陵郡主慕容氏年近三十仍未招得郡马，此一境况天下无人不晓，夏含秋更是知根知底，故而慕容雪自己提起来愈加没甚好忌讳的。

　　夏含秋自然心知慕容雪所言非虚。有些事情，一旦失之交臂，任凭岁月蹉跎，终究只能是永远错过。

　　夏含秋喟然长叹。相形之下，慕容雪的脾性不比她那般善感，反而对自己的境遇毫不神伤：“不瞒二嫂，我私下也觉着有人照顾相爷自然是最好。可强扭的瓜不甜，总得要他自己愿意才是。若不然，这种事情又哪里勉强得来。”

　　“道理是不错，可我的话他听不进去，你去说终归不一样些。”

　　“怎的车轱辘话又转回来了。”慕容雪不免有些焦躁，只得直截了当地埋怨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去他面前搬弄床笫之事，亏二嫂想得出来！”

　　夏含秋闻言一怔，待得回过神来一时双颊绯红，嗔道：“何必提那些，只是纳个妾侍伺候相爷，听听使唤罢了。”

　　“听听使唤？”慕容雪挑了挑秀眉，一脸的不以为然，“府里丫头婆子那么多，再不济，仆从书僮也尽够使唤的。”

　　“雪儿你别闹，那怎么能一样？”

　　“我哪里闹了？”慕容雪正色道，“既然是为了子嗣，帐帷里头那些事儿又怎么可能绕得开！”

　　夏含秋不防被她绕住，扶额摇首，无奈至极：“那可怎么办？我正是没得人能商量，才找上你的。”

　　慕容雪耸耸肩，颇为遗憾地道：“恕我爱莫……”

　　“夫人，大事不好了！”慕容雪话音未落，只听得外头一阵喧哗。侍婢打起帘子，一仆妇快步进门，一边匆匆施礼一边嘴里已急切道：“夫人您快去看看吧！前头传话进来，少爷不知犯了什么，相爷大怒，要传家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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