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下官拜见郡主殿下。”

　　来人直接冲到贵人眼前的行为不仅突兀，甚至算得上无礼。慕容雪微一蹙眉，按下性子朝他抬了抬手。

　　郡主涵养深厚本不稀奇，稀奇的是，周围其余的人对他居然都选择了容忍。梁栋更在一旁替他引见：“这是宿卫营佥事董良畴。”

　　慕容雪装作仔细回想了一番的样子，明知故问道：“你就是那天替丞相挡了一掌的人？本宫印象里是个典簿啊？怎么跑宿卫营来了？”

　　董良畴答得简洁：“下官是今晨接到的调令。”

　　“你一介文官调到军营里，是要效仿班超投笔从戎么？”

　　“郡主见笑。下官手无缚鸡之力，能握紧笔杆子就已经很好了。”

　　慕容雪听他自嘲，薄眉轻轻一挑：“这么说……你不愿来？”

　　“宿卫营虽是陌生之地，可下官好歹升了半级，怎能不知足呢？”

　　“那就好好干吧。”慕容雪本就没什么要对他说，正欲吩咐他退下，董良畴却又向前进了一步，躬身道：“下官有些话，不知可否劳动郡主殿下玉趾？”

　　此语一出，气氛瞬间尴尬。

　　屏退众人，多是所谈涉密，不愿隔墙有耳之意。董良畴初来乍到就敢贴上来央请郡主私谈，未免有些不给梁营统面子的嫌疑。

　　慕容雪没在乎梁栋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她对于这个低阶闲官陡然来了兴致，觉得不妨听他一言，便当先走开两步。董良畴随后跟上，其余的人则识趣地朝后退了退，大约拉出三丈之距。

　　“你有什么机密禀报本宫？”

　　“下官无甚机密。”

　　“放肆！”慕容雪声音拔得陡高，就连周围远远候着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董良畴倒是毫不畏缩，他从容拱手，音调仍是稳稳的：“下官不敏，窃以为郡主殿下不宜大庭广众之下与部属过招。”

　　“哦？”慕容雪心中冷嗤，敢情他是专程过来拦着的，真是多此一举。

　　“下官以为，这会有碍于郡主殿下的威仪。”

　　“过招而已，与威仪何干？”慕容雪的语意不咸不淡，“何况他们也算不得本宫的部属。”

　　“郡主殿下目前在军中虽无实职，名义上尚且算不得长官。但是下官知道，您手握兵权、挥斥八极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是吗？”慕容雪的讥诮几乎都快要浮上脸颊，“本宫都不知道，你就这么肯定？”

　　“下官甘愿赌这一局。赌郡主殿下前程无量，下官鸡犬升天。”

　　“既然要赌，以何为注？”

　　“此身为注。”

　　“此身若失，万事皆休。”慕容雪勾起一侧的嘴角，无限感慨，“真是一场豪赌啊！”

　　董良畴信心百倍：“下官坚信，郡主殿下不会让下官输的。”

　　“听上去真是不错。”慕容雪悠悠评论，“可你怎知本宫会愿意入你这个赌局？本宫从不缺为本宫尽忠舍命的人。”慕容雪说完这句，不等董良畴作任何反应，直接抽身走开了。

　　一旁等着的梁栋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见二人谈完连忙迎上来，续着方才被打断的话头，启请郡主待会儿过招时手下留情。

　　可巧此时，办完差事的秦仪打从外头进得门来，被慕容雪一眼瞥见。

　　“秦仪回来了。”慕容雪扬声招呼，向他挥了挥手。

　　秦仪快步上前，就听郡主道：“正好，本宫今晨还提起要考察一下你近来的功夫可有长进，不如就请梁营统代劳吧。”

　　梁栋顿感意外，尽管错失与郡主切磋的机会不免失望，但还是欣然应允了下来。

　　两人走到场中，互相抱拳，然后便各自摆开架势，潜息凝神，伺机而动。

　　更多的守卫们围拢过来，都紧张而兴奋地望着场地中央。两人最初的对拆节奏分明、稳扎稳打，可是仅仅十来招过后秦仪就突然提速，企图趁空偷袭。梁栋当即选择以快制快，出手回击。

　　双方这一场，可谓打得酣畅淋漓。

　　倒是慕容雪作为二人比试武艺的最初提议者，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频频游移。在她视线的尽头，董良畴早已悄悄退到角落里袖手远观。

　　这个董佥事，果真不简单。单凭他为云熙敬挡过一掌，就足以使他在官场上立稳脚跟，而现在他又来攀附自己……慕容雪侧过头去，顺手拢了拢鬓角的散髪。董良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不宜过早下论断，但是仅观今日之语也足以判定此人绝非善茬。而她慕容雪不想被利用，成为他人的仕途上的进身之阶。

　　角落里的董良畴发现慕容郡主正看着自己，便长揖一礼，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人群之后。

　　直待他的身影转过檐廊不见了，慕容雪才整理好了鬓发，放下胳膊，又移回了视线。

　　此时场中，秦仪已被掀翻在地。梁栋向他伸出一只手，秦仪借力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衫后摆上的灰尘，随即抱拳称谢。

　　“承让了！”梁栋亦抱拳回礼。

　　秦仪输拳不输人，仍旧一派利落率直的作风，道：“下次再请梁营统指点。”

　　梁栋闻言豪爽大笑：“随时候教！”

　　围观的守卫们兴奋劲还没过去，三三两两地讨论着方才的过招。慕容雪也不加以拘管，由得他们议论，与梁栋简单客套了数语后，携秦仪离去。

　　一出得营房，慕容雪便迫不及待地问秦仪：“怎么样？看清楚了没有？”

　　“是。”秦仪以为慕容雪只是带着他让他去看一眼做确认，没想到郡主居然让他捧着那颗人头绕过了小半个金陵城。这要是再没看清楚，真不如自戳双目来得干净。

　　“确定是他没有错？”

　　“属下确定。”

　　“那就好。”慕容雪长舒一口气。线索来得这样运气，实是皇天庇佑。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办，尚需谨慎筹谋，急躁不得。

　　二人一路回到延陵郡府。秦仪见郡主没更多的吩咐，正打算告退，却被慕容雪叫住：“问你个事。方才为什么要诈败？”

　　“啊？”秦仪一惊，顿时钳口挢舌不知该答什么才好。

　　慕容雪一双修眸蕴意深深：“你的功夫与梁栋相比原本委实要差些。你虽必不能赢他，也总能撑一阵，不至于输得那么快。”

　　“主子英明。”秦仪垂首避开与郡主的对视，“属下并非存心要给主子丢丑。”

　　“丢丑倒不至于。本宫只是好奇，你何时学会藏拙了？”

　　“属下既跟了主子，就是主子的人了。不敢到处招摇给主子添乱。”

　　“是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慕容雪绕过影壁，顿了一顿，驻足回身补充道，“你最好……不要随便猜测本宫的心意。”

　　这句话与其说是规戒，毋宁说是一种警告。可是慕容雪的语气又不似在申斥，弄得秦仪一时之间完全揣摩不透她的用意。不过单单字面的意思，还是很明白的。

　　秦仪定了定心神：“为下者如若不能领会尊长的心意，又怎么办得好差事呢？想来主子也看不上木头桩子吧？”

　　“真是秉性难移啊！”慕容雪拊掌大笑，“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面上装得再温良敦让，骨子里依旧是这个劲儿！”

　　秦仪听郡主这样说，一颗半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慕容雪将他打发走，自己穿过庭院踏进正房。写月迎上来一边替她褪去外袍，一边道：“主子何事如此开怀？”

　　“秦仪那个小子，自作聪明，不提也罢。”

　　写月只顾摇头不信：“他要真的擅作主张，主子哪里还笑得出来。”

　　慕容雪敏感地捕捉到了空气里飘过的一丝淡淡的醋意，勉慰写月道：“你也不必吃心。这么些年本宫身边总也少不了你做帮衬。”

　　“奴婢可不敢。”写月捧了一盏温热的汤羹过来，“奴婢吃心他做什么！”

　　“还说没有？”慕容雪打趣了一句，转而正色道，“今后出入宫禁尚需劳烦你，另外暗堂那边亦不可假手于人，必得你亲自盯着我才放心。秦仪年轻且是新秀，军营里的事够他历练两年了。暗堂才最是要紧，万万小心谨慎，莫失了咱们的立身之本。”

　　“是，奴婢明白。”

　　“本宫会让刑部明日送一张画像来。你传命暗堂，派一个得力可靠的人，手持画像去秦仪的家乡走一趟。”

　　“秦仪的家乡？”

　　“嗯，求证一些情况。务必秘密行事，不必让秦仪知晓。”

　　“主子放心，奴婢会安排妥当。”写月候着慕容雪将一盏玉带竹荪汤饮完，方缓缓道，“相府那边，夏夫人遣人来请主子得空去品茶。”

　　“知道了。”慕容雪长叹一口气。哪里真的是去品茶，只怕夏含秋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吧。

　　翌日朝会，慕容雪经过太极殿前的时候有一瞬的恍惚。那一日的遍地狼藉早已被抹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血痕，而陛下对于三司使的告罪更是表现得兴致寥寥。

　　即使五日一朝，可年轻的萧绍崇对于翻来覆去听那些请罪的奏表也早已不胜其烦。尽管这一回添加进了“不慎致逆犯死亡”的新内容，但是基本的路数还是那一套。等三人沉痛惶恐地聒噪完，陛下当即降旨“严加审理、尽速破案，其余仲父做主”，就将此事草草翻了篇儿。

　　月余以来，因着日蚀逆案，慕容雪已然成为了禁军、宿卫营与三司六部间沟通的桥梁。看着这熟悉的场景一遍遍反复上演，她心中亦生出一缕妄诞之感。若说之前是心怀恻隐无力援手的话，而今她线索在握，却又犹疑难决。

　　接下去究竟该怎么办，实在有些棘手。她不能直接把秦仪推出去，让他承受一切。而要以一己之力保秦氏一族老小，慕容雪自忖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权衡再三，慕容雪决定缄默，等情况核实无误再做打算。这一等又是一旬，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陛下却终于忍不住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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