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这个人……属下……可能认识……”

　　慕容雪闻言大惊：“你说什么？！”

　　秦仪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首级能挂上金陵帝都的城头，此人必定罪大恶极。秦仪小心翼翼地措辞：“属下虽然还不能肯定，可是觉得看上去很像属下的同乡……”

　　慕容雪立即抬手止住了他。

　　“来人。”她扬声召唤，即刻有侍婢应声而入。她便吩咐道：“给本宫守在外头，谁都不许进。”

　　等屋门由外徐徐合上，慕容雪才示意秦仪上前到近处详说。

　　秦仪在慕容雪指定的位置上坐定，便将自己所知尽皆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据秦仪所称，他所生长的村庄隶属鄱阳郡。大齐官制，皇权不下县，山间不过十几户农家的小村子，自给自足、消息闭塞，也就那么过日子。

　　大约七八年前，有一日，村子里来了几个陌生人。按说正经行路不会经过村里，那些人只道迷了途，但求投宿。这些外乡人在村头的一户人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临去，这户人家的儿子竟也要跟了他们走。大家伙儿想着他跟着客商们去城里谋生计，也是好事，备了些盘缠就把人送走了。

　　这一去，杳无音信。直到半年前，秦仪与他在街上偶遇，才知他竟然来到了京城。他乡逢故知，二人各俱欢喜，把酒畅言。席间豪情满怀，秦仪料想故友该是过得不错。最后双方都喝得醉了，还是林淳旭找来，把他捡回去的。

　　秦仪说到此处，双手已不自觉地紧握成拳。“那日他先喝醉了，属下只当他说胡话没怎么在意。昨夜仔细回想了一下，他曾大谈什么‘二十八星宿’。如今事后回顾，联系那日的情形以及前言后语，恐怕他艳羡的不是什么天上星官，而是——”秦仪深吸一口气，吐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词汇：“云台二十八宿。”

　　慕容雪的一双瞳仁瞬间缩小。

　　云台二十八宿，又称云台二十八将，乃汉光武帝之开国勋臣。光武中兴，延续汉室国祚近两百年。一个乡鄙粗人，居然知道并且仰慕云台二十八将，这已经离奇。本朝虽有相似的飞翰阁供奉功臣画像，却也只有国公爵位的重臣身后方可绘像入阁。能以“二十八宿”画影留名之事相许的，无外乎“开国”、“中兴”二者。而盘点如今各方势力，能有此手笔者，背后的指向再明显不过：
　　前朝余孽。

　　自日蚀祭仪上出事以来，所有人都在暗中思虑同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有这个本事、这个动机，行此谋逆之事？

　　这亦是萦绕在慕容雪心头的疑惑。若论谋刺陛下，从中渔利，现今太子无有，最大的受益者非两位皇弟莫属。然而淮王体弱，缠绵病榻自顾不暇；济王年幼，生母陈太嫔出身低微无权无势，都不太可能。

　　慕容雪也怀疑过敌国势力作祟。西晋、北魏、北燕，哪个都正虎视眈眈。可是对他们而言，混奸细进来大多用作刺探消息。成规模地犯上作乱，风险高而成效低，完全不合常理。

　　再有就是九江陆氏。必须承认，九江侯陆离在慕容雪心中始终嫌疑极重。苦于毫无证据，她只能隐忍不发，但她从不曾放松过对他的警惕。

　　慕容雪审视了各方势力，设想了种种可能，怀疑了一切可资怀疑的，唯独忽略了前朝余孽。

　　大齐立国伊始，就有遗老遗少避居山林，自比伯夷、叔齐。然而旧臣大多依附新朝，前代的积弊清理得干净，从未出过什么大麻烦。

　　当初金陵一役，改天换地、旋乾转坤，不过旦夕之间。十年光阴，跳丸日月，前朝就已经泯灭在了岁月里，也消散在了众人的记忆里。

　　正是因此，前朝余孽可以说几乎不存在。但正是这群“不存在”的人，却一直隐身暗处积蓄着力量，一朝奋起竟至如斯能耐，实是令人心惊。

　　慕容雪暗自祝祷，但愿他们此次举事乃是孤注一掷，否则若仍有势力留存，那就过于可畏了。

　　“三司查得的记录上，逆犯的名姓籍贯都是伪造的。你的这个同乡，他到底叫个什么？”

　　“回主子，村子里一半的人家都姓秦。他因为是二十三那天生的，所以大家就叫他廿三儿，原没有正经的名字。”

　　“廿三儿……”慕容雪轻轻重复了一遍，复又问道，“你方才说你不能确定是他？本宫怎么觉得，你说了那么多，倒像是很有把握的样子。”

　　“主子恕罪。当时距离远，属下觉得看着很像，回来后联系之前发生的事情细细分析，越想越觉得只怕就是那么回事儿。”

　　这么说来，听着还算合理，慕容雪微微点头。却见秦仪忽然离座跪地，恳切道：“属下求主子，如果真的是廿三儿，还请主子能放过全村老小，赦宥连坐之罪。”

　　“这个自然。你既为本宫效力，本宫不会让你愧对亲族。”慕容雪一边允诺，一边已起身走向门口，“你跟本宫来。”

　　金陵西华门。

　　城门的守卫们正例行查验过往行人。郡主乍然驾临，又不是意欲出城，令他们一时之间都措手不及。

　　宿卫营的梁营统前脚刚离开不久，于是有人赶紧去追。稍顷，梁栋便回到了城门口，翻身下马，过来见礼。

　　“参见郡主。”

　　“免了。”慕容雪转过头对身后跟着的秦仪道，“这是宿卫营的梁营统。”

　　秦仪利落跪倒：“拜见梁营统。”

　　梁栋忙让他起来：“这是郡主殿下身边的新人？真是气宇轩昂啊！郡主台驾至此，不知有何吩咐？”

　　“无甚要紧，不过四处看一看。”慕容雪领着秦仪登上城楼。

　　城高九仞，粉堞映日斜。从垛口鸟瞰全城，芸芸众生尽皆渺若蝼蚁。慕容雪默立片晌，一回头见梁栋亦在后头跟着，与他道：“你若此刻有事在身，不必勉强。”

　　“末将……”梁栋一时有些拿不准。他倒没什么事情在身上，郡主这样说，难不成是将他支开的意思？

　　好在慕容雪很快就指着城头上一支伸出去的杆子问他：“挂在这儿了？”

　　“是。刑部昨日午间送来的，说是奉郡主钧旨，悬于城头示众。”梁栋回着话，脑中突然灵光乍现，兴许郡主就是前来亲自查看执行情况的？

　　“嗯，不错。”慕容雪似是很满意，略想了想又吩咐道，“单单悬在此处未免还差了些，金陵各城门都该轮番挂挂才好。”

　　梁栋立即命人将杆子上悬着的首级取下来，打算差一个小卒送去南平门。慕容雪向后一挥手，跟着她的秦仪当即会意，将放置首级的托盘接了过去。

　　“这种小事，怎么好劳动郡主殿下的人。”

　　“不妨。”慕容雪浑不在意。可梁营统还是指了一个人与秦仪同去。

　　看着二人下城楼走远，慕容雪对梁栋道：“这人叫秦仪，你且认个脸，日后兴许会替本宫常来往。本宫如今事务渐多，婢女出入宫禁方便些，军营里就交给秦仪，也省得你们难做。”

　　“郡主折煞末将了。月姑娘是郡主殿下的人，末将哪里有什么难做的。”

　　慕容雪笑笑，由梁营统陪着在城门楼上巡视了一小段。然后梁栋便托词城头风大，将郡主请去营房避风暂歇。

　　通常来说，若无异状，拱卫京城的军队都驻扎在城外。而宿卫营由于肩负夜间宵禁巡逻之职，各城门也需要昼夜值守，因而在城内配备有多处营房，以供守卫们交班之余落脚。最近的一处就位于西华门内不远，占地虽不大，但也规整洁净，还专辟出一方空地作演武场之用。

　　此时，空地上一个什长正与底下的兄弟们较量拳脚。慕容雪见状只道了声“你们继续”，便负手立在一侧看闲篇儿。

　　梁栋估摸着郡主无意入内小坐，便暗自给侍从打手势。侍从飞奔而去，很快便敬上新砌的茶水。慕容雪接过茶盅，瞟了梁栋一眼：“禁军那边风声鹤唳，你这里倒是风平浪静。”

　　“末将听说了，这两日因着糜副统领的事情，正闹得不安生呢。”

　　慕容雪轻轻吹开茶汤表面的浮沫：“你消息倒灵通。”

　　“郡主殿下笑话了。”梁栋十分坦然，“大将军命我等严整军纪，末将怎敢怠慢。”

　　“看拳！”场中一声大喝，一个粗壮汉子朝对手扑了过去。宿卫营的守卫们虽然都经过严格的挑选，但是底层的兵士也就是身子结实、拳头有力，还远称不上武艺精良。故而眼下的切磋，双方所使亦不过是最普通无奇的招数。

　　身为什长的那个始终不占太大的优势，想来能挣得这个职位大约就是从军早资历老一些的缘故。慕容雪又看了几招，不禁摇头：“克敌之道，贵在相宜而动、应机变化。这两人一招一式看上去还算像模象样，临阵用起来竟使得如此僵硬。难不成要等着敌人自己将脑袋伸过来么？”

　　“论武艺，这些小子们初学乍练的水平，入门都算不上。不如郡主殿下给兄弟们露一手？也让他们好好开开眼。”

　　“他们在本宫手下走不过三招。”慕容雪侧目打量梁栋两眼，“你么……兴许还能试一试。”
　　“郡主殿下肯赏脸，末将愿意奉陪！”

　　面对梁栋跃跃欲试的兴奋模样，慕容雪不禁哑然。身为郡主，她极少亲自下场揎拳掳袖与人拆招，此番对梁栋来说实在是机会难得。

　　慕容雪抿一口茶水，将茶盅递还给一边的侍从。正待迈开步子，突然从斜刺里插过来一个人，趋步直抵慕容雪面前，一揖到底，嗓音清亮：“下官拜见郡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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