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暮色四合。延陵郡府的正堂上适值炳烛，婢仆的身影不断往来穿梭。烛光掩映之下，厅堂中央正有两个人比肩而立，对周遭的忙碌全不理会。二人肃然恭候，看样子已经等了许久，可是谁也没有表现出哪怕丝毫的不耐烦。

　　慕容雪在写月的搀扶下逐级登上台阶。她已然薄醉，半倚在写月身上，脚下步子亦微有踉跄。

　　堂上的两人见到这个架势，互相对望了一眼，都有些诧异。写月全没料到都这个时辰了居然还有人候着，正犹豫要不要将人打发走，慕容雪已长长“唔”了一声，道：“回来了啊……”

　　二人忙躬身施礼。慕容雪一边走向主座，一边随意往侧后方一指：“坐吧！”

　　两人依言落座，抬眼却见慕容雪半歪在椅子里，单手扶额，颇有一些慵懒。郡主殿下这般模样，他们还真都是头一回见，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慕容雪不说话，他们也只得尴尬地坐着。写月麻利地端来了醒酒汤，慕容雪也不伸手去接，就着碗沿喝了两口。这么一来，座中的二人益发窘涩，连头都不敢抬，深悔来得不是时候，寻思着该找个什么借口告退。还没等他们措辞妥帖，慕容雪却突然笑了：“你两个怎么回事儿？来了就只干坐着。出门一圈，连说话都不会了？”

　　郡主这样说，两人才略微缓过些劲儿来。于是由路祁开口禀陈：“启禀主子，属下已将差事办妥。九江盐案，陆侯爷确实牵涉其中。三年前的私盐泛滥，亦是他一手策划。这些事情都查有实据。具体详情在此，还请主子过目。”

　　写月接过路祁手中的文书，转呈至慕容雪面前。可是郡主似乎对这份证据没什么兴趣，压根就没打开看，直接撂在了一边。

　　毕竟是历尽曲折取回的证据，满以为能得郡主殿下一句赞赏，万没想到竟是如此光景，路祁的心里猛地一沉。而慕容雪随后的命令更使他如坠云雾：“你们给本宫记住，你们从没有查过九江的案子，这里面写的内容你们也从不曾知道。若让本宫发现你们泄露出去一星半点，就别怪本宫无情！”

　　路祁扫了一眼秦仪，后者也是一脸的困惑。尽管不能理解，可是不该问的就绝不能发问，这是郡主麾下必备的素质，也是暗堂行走的规矩。路祁自然晓得分寸，秦仪倒也没有多话，一齐应了“是”。

　　慕容雪瞧着底下恭顺的两人，料想他们心里只怕有些不舒服。警告的话既已经说完，盐案的进展倒不妨一并讲明白，反正等案子开审、消息外传，他们迟早都会知道。

　　“九江侯先下手为强，已向朝廷检举属地盐运史贪赃。奏疏本宫看过了，七分真三分假，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事已至此，结局可知，这些证据已然无用武之地了。”

　　路祁闻言顿感惶恐，当即与秦仪起身告罪：“怕是我等走漏了风声。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主子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慕容雪摆手示意他们坐下，对路祁道，“家眷可接来了？安置妥当否？”

　　“接来了，暂时安置在客栈。先来回主子的话要紧。”

　　“那你且去吧。再晚宵禁走不了了。”慕容雪酒后的症状还未消退，仍隐隐有些头疼。她指了指另一边几乎没说过什么的秦仪，吩咐人收拾房间给他过夜，就扶着写月歇息去了。

　　这一夜，秦仪在床上躺得笔直，虽不至辗转反侧，却也因寒蛩傍枕，彻夜难以入眠。

　　直到今日黄昏时分跨入延陵郡府的大门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段日子究竟是受谁差遣，听谁调派。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确实，这桩顶顶首要的事情，从没有人告诉过他。

　　早前忠武馆的教习只是让他跟路祁走。而九江这一趟下来，历时月余，途中他们尽管相处得不错，可是但凡关于身份职位的话，路祁一句都不曾提起。

　　查案间隙，这些事情他也私下揣测过，对于那位神秘的上峰，他心底也试着列出了几个可能的人选。然而事实证明，他的想象力着实有限，这个结果是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

　　延陵郡主慕容雪，他此前从未想到过会是她。不仅如此，他更没想到自己居然那么快就获知了答案。他以为最快恐怕也得花上三年五载才能慢慢赢得信任，然而那个隐于幕后的人竟这样令人猝不及防地现身在了他的面前。

　　想当初，忠武馆里的同侪都被分去了各地军营，唯独自己落了单，这本就不大寻常。况且自己应该算是得罪过郡主，即使她大度不计较，管事的在分派的时候也绝没道理做这样的安排。既然没人胆敢把他硬塞给郡主，难不成，是郡主开口要的他？

　　再者，路祁明显听命于郡主，是她属下的人；可是郡主遣他回去，看样子他平素并不住郡府。所以路祁究竟是何资历？如果郡主的人不常住郡府，那为什么自己会被留下过夜？

　　秦仪将事情前前后后整理了一遍，依然头绪纷繁，难觅端倪。

　　至于九江侯的事情，他倒没想太多。据郡主的意思，九江侯陆离是恶人先告状，那为什么他们搜集来的证据就无用了呢？为什么不能将证据摊开，来个各方对质呢？这个问题他略想了想，没捋明白，也就此作罢。

　　翌日，秦仪一清早就起床梳洗完毕，等候郡主传召，可是正院却始终没有动静。他又不敢到处胡乱瞎逛，只能闷在屋里无所事事。直到过了午膳才终于来了人领他去见慕容雪。

　　见礼毕，秦仪便抄手而立，等着郡主示下。

　　“秦仪，你有话，现在可以问了。”慕容雪悠悠抛出那么一句，好像秦仪不是被她找来的，而是主动来找她的。

　　秦仪确实攒了一肚子疑问，可是被郡主这么一提，反而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知从何说起也必须得说，因为尊长有命，不答即为不敬。尽管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还是勉强起了个头：“郡主殿下……”

　　“郡主殿下？”慕容雪了然一笑，“在本宫手下，是委屈你了。”

　　秦仪一个激灵，反应倒是极快，立即改了称呼：“主子言重了，属下不敢。”

　　慕容雪并没有出言责怪，神色郑重地与他道：“建功立业、出将入相本是男儿志业。你若不愿跟着本宫，本宫也不会勉强。将你遣去军中效力亦无不可。一切只看你自己的心意。”

　　“主子抬爱，属下不敢辜负。”

　　“你可想清楚。”慕容雪分明语含告诫，“跟着本宫意味着无名无分、无官无职。倘若你志在有朝一日拜将封侯，那你趁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秦仪闻言，单膝跪倒，语声洪亮：“属下愿供驱使。为主尽忠，虽死无憾！”

　　慕容雪离座走到秦仪面前，亲自将人扶了起来：“只要你忠心，本宫断不会亏待你。金银玉帛、良田美姬，想要什么只管说，本宫都会满足你。”

　　“谢主子。”秦仪答得很快，“能为主子效命，是属下的福分，实是不敢邀赏。”

　　“你确定？”慕容雪回到座边，一伸手揭开身侧案几上罩着的一块红绸，露出里面一整盘白花花的银锭，“本宫从不爱听冠冕堂皇的话。你若确有要求，没什么不好意思提的。现下如若不提，事过无悔，今后可未必还有这种机会。”

　　这一回，秦仪沉吟了好一会儿，似是认真考虑过后，方抱拳道：“属下没什么想要的。谢主子厚爱。”

　　“那便随你吧。”慕容雪没再坚持，“往后你就住下。回头让人在前院西厢给你单收拾一间房，自己安顿就是。府里一般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务，也没有特别的忌讳。日常的洒扫杂役、迎来送往，皆不用你管。无事你可随意走动，亦可出城。”
　　“是。”

　　“忠武馆你熟悉，也可常去，毕竟从那儿出来的。手上功夫要勤练，不要落下。”
　　“是。”

　　“暂且就这些，记着就好。只是一条，”慕容雪似是想起什么，突然严肃地补充道：“府上偏院里阿胜养的鸽子，没事儿别射着玩。”

　　秦仪哭笑不得，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忙答应了。想是郡主想到了当初他撺掇林淳旭射鹞子的旧事。他心思一转，猛然间忆起路祁就曾一路带着信鸽，在九江的时候用它往回送信。如此说来，偏院里的鸽子，必然是郡主养来传递消息用的。

　　话至此处，功德圆满。

　　慕容雪今日其实有试探秦仪的意思。大红的绸缎鲜艳扎眼，还故意放在案几上最明显的地方。秦仪只要不瞎，进门的时候一定看见了。方才说话的功夫，慕容雪虽姿态闲适，可实则一直在暗中留意秦仪。

　　而秦仪自始至终都不曾往那边多瞟一眼。即使重金当前，他的目光也没有在那些白花花的银两上停留多久。倒不是说慕容雪需要她的属下视金银如粪土，而是在她的身边行走，好奇心或利欲心太重，都绝非好事。

　　总之从各方面来看，秦仪都很合慕容雪的意。

　　“主子，属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怎么？”慕容雪心情不差，调侃道，“这会儿想起来向本宫要东西了？”

　　“主子误会了。是属下昨天进城的时候，看见城门外悬了一颗人头。”

　　“嗯，是有那么回事儿。”

　　“这个人……”秦仪犹豫之下还是说出了口，“属下……可能认识……”

　　慕容雪闻言大惊：“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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