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延陵！”云熙敬出声喝断，“胡说什么！”

　　慕容雪被他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了过来，满不在乎地甩甩手：“紧张什么，就事论事而已。”

　　“就事论事也不可以！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拿来随意假设！”云熙敬正色道，“臣事君以忠。恭敬而逊，听从而敏。不可不慎之。将自己与大逆罪徒相提并论，可不是我云氏的家教！”

　　“我自姓慕容，连累不了你，也败坏不了你们云家的家风。”慕容雪不甘示弱地驳回去，“我慕容雪赤诚丹心，日月可鉴。陛下圣明英哲自然清楚，先帝在天有灵更是清楚！这一点，不容任何人质疑！”

　　“这完全是两回事。你对大齐的忠心没人会怀疑。但是此等逆悖之语今后不许再有，听到没有？”

　　慕容雪撇过脸去，不做一声。

　　“你看着我。”云熙敬不依不饶，“我刚才说的，记住没有？”

　　慕容雪低垂的眼帘中映现出一片芦灰色曲水纹织绣衣缘，是云熙敬走过来站到了她的面前。她们就这样面对面立着，一个桀骜倔犟，另一个拘守固执，谁都不肯率先让步。

　　慕容雪不知云熙敬在沉默的等待中都想了些什么。她只觉得恍惚间时光逆流，好像幼时她私下向他嘲笑学堂里的夫子年迈昏聩，被她的二哥哥板着脸以“师道尊严”为名一顿训|诫。她哭着跑开，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任谁来劝都无用。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怄气最后还是由煦敬大哥出面说和才罢休，两人各退一步，但谁也没有给对方赔礼道歉。

　　这段往事浮上她的心头，真切如昨。似乎眨眼的功夫，他们竟都已人近中年。今天，她不想和他争吵，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赢不了。这么多年她都未曾赢过哪怕一回。于情于理，他总是占优的那一个。

　　云熙敬还在等待，耐心地等待她主动缴械投降。他们都早已不是孩童，她不会再稚拙到哭着跑开，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了。

　　慕容雪深吸一口气，语调平直且生硬地回道：“记住了……”

　　云熙敬没有介怀她态度不善，满意地轻轻一笑，重又坐回书案前。

　　作为当朝丞相，云熙敬公事繁冗，慕容雪不便亦不愿多留。她出得相府，一路直行，跨进了她见到的第一家酒肆。

　　半生军旅，慕容雪早已养成习惯，平日里一向克制自持，并不好酒，亦不擅饮。可如今她倾坛自斟，然后端起陶碗，一仰脖子整碗灌了下去。

　　酒是浊酒，味道稀薄，似有若无，一如这些年他对她的情意。慕容雪直如灌水一般，一碗接着一碗，一坛酒很快便见了底。她一拍桌子，将一锭大银扔在桌上，命店小二只管添酒。

　　人生在世多不称意，借酒消愁实乃下策。慕容雪很清楚。可是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此刻，她的情绪犹如决堤之水，除了寄寓于酒，根本无处可去。

　　今日的云熙敬一如既往地温润敦恪。他说出的话即使再严肃，也不曾疾言遽色，怒目切齿；他让她作出保证，整个过程中也毫未用强，甚至都没多催上两句。可就是因为这样，慕容雪才深刻地体会到了切身的逼迫和压制。

　　枯坐独酌，落木萧索，更添几分秋凉。慕容雪一气不停地往下灌，很快便喝得浑身发热。写月找来时她已然微醺，正半伏在桌沿边上兀自低语。

　　作为慕容雪的心腹忠仆，写月却没有开口劝慰自家主子什么。她一言不发地收走了慕容雪手边的酒坛子，顺手搁在了邻桌上，然后绕到慕容雪身侧准备扶她起来。

　　写月弯下腰去，眼光无意间透过窗扇落到了远处的街面上。只这匆匆一瞥，她立时凝住了视线，身形亦随之一顿，僵在了原地。

　　慕容雪尚未醉到不省人事，她察觉了身边人的迟疑，含混地问道：“怎么了？”

　　写月皱眉又确认了一下，方回道：“前头过去的背影好似是云公子。”

　　“怀信？”慕容雪支起身子，半瞇着双眼，用迷离的目光循着写月指的方向望过去。街上熙熙攘攘，哪里还看得到半点影子。

　　“云公子刚拐过去，被街角的铺子挡住了。那个方向往前就是西市。相府唯一的公子去西市干什么？难不成他还能短缺什么东西？”

　　“谁知道！怀信都那么大的人了，管他做甚！”慕容雪举起面前的空碗，豪气干云，“喝！”

　　写月一把按住主子的胳膊，掰开她的手指，强行夺走了酒碗。云怀信只身上街不带随从，步履匆促同时警惕背后的情状，实在颇有几分可疑。可惜慕容雪没有亲眼得见。她既不想管，写月也就把话咽了回去，忙着伺候主子起身，很快便将此事忘了个干净。

　　她们都没想到的是，云怀信去往的那个方向确实是西市。不过他不缺什么用品，更无需亲自采买货物。确切地说，他并非要去西市，而是去西市附近的雀屏街。那一片之所以是金陵城最热闹繁华的所在，不仅因为集市，更因为雀屏街聚集了金陵城内最多的秦楼楚馆，以及最娇艳的吴娃越女。

　　云怀信是第一次来这里。他四处张望，足下却丝毫未有停留，对于浓妆艳抹的姑娘们的倚门招呼全然视而不见。直走过半条街，他才终于找见了一栋装饰富丽的楼阁，径直走了进去。

　　揽月楼当家甄妈妈满面堆笑迎上来：“哟！公子来了啊？”

　　“我来过吗？”云怀信很不习惯这种自来熟，无意与她虚与委蛇。

　　甄妈妈迎头碰上一个软钉子，只稍稍梗了一梗，随即巧言搪塞：“公子仪表堂堂，风神俊朗，令人觉得似曾相识。”

　　面对这般陈烂的路数，云怀信不禁敛起眉头。甄妈妈察言观色，赶忙殷勤地道：“既是头一回来，妈妈我更要好生招待了。请教公子贵姓啊？”

　　“姓……林。”

　　甄妈妈在脑海里飞快转了一圈，一时没想起朝中哪位贵宦姓林。但见云怀信衣着不俗，气质端华，料想绝非凡品。揽月楼本就是个千金买笑的风月场，来客只要有银子，管他是人是鬼。

　　“林公子啊！喜欢什么样的尽管提，包在妈妈身上。这里的姑娘呀，会得可多，一定伺候得爷满意！”

　　云怀信闻言，伸手从衣襟里取出一枚缨徽，式样精巧，用料上乘。

　　甄妈妈接过缨徽细细端详，直夸好对象，又从里面抽出一方丝帕抖了开来。丝帕上彩线绣就一幅仙子揽月图，右上角以秀楷题两句诗曰：“南华梦好花铺地，阆苑春闲玉满堂。”

　　“呦！恕妈妈眼拙，原来您是咱们玉姑娘的贵客呀？”甄妈妈两眼放光，祭出十分的热情，“可是公子看着不眼熟啊！不知何时与玉姑娘相识的？”

　　进门时一副熟识模样，如今又说不眼熟，云怀信心道：果然鸨母都是反复无常之辈。他不欲戳穿，亦不想响应她的试探，只是不置可否。

　　指名要见玉姑娘的客人，甄妈妈每天不知要打发多少。可是眼前这位公子哥儿手持信物，不知来历不知深浅，她也不敢随意怠慢，只得道：“还请林公子稍待，容妈妈我去问过姑娘。”

　　甄妈妈吩咐了丫头上茶，自己转身出得客堂，一路往后院里进。揽月楼挂匾的主阁不过接待些平常的客人，而后头分隔开的一个个独立小院清净私密，才是真正招待贵客的地方。

　　揽月楼的花魁玉满堂就住在后院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里。

　　说起这位玉满堂，可谓色艺双绝，名满皇都。不仅善笛箫，舞艺更是冠绝天下，曾一舞动京华，多少贵宦富贾千金一掷也难求一见。这倒不是因为红牌姑娘身价高昂，金陵城里从不缺有钱的主儿，而是因为玉满堂挑客，且脾气实在是古怪又善变。莫说妈妈不敢拘束她，任谁都拿她没辙。

　　据传她曾经在某位国公爷的春宴上，离席更衣的间隙，说是看中了路过一位布衣书生手持的杏花，要了来做缠头，是以要提前告退，便甩下一席的达官贵胄扬长而去。弄得一群贵人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不明白他们身处的杏林里杏花漫天千千万，怎么就比不得人家手里的那一枝。

　　还有一回，她前一日才抱怨了茶里的参片嫌不好，消息传出去，闻讯之人纷至沓来，千年老山参堆得如柴火一般。她却偏偏挑中了地下担子里的两根白萝卜，将送菜的汉子请去清歌一曲。也不知那粗汉听得懂多少，真正是对牛弹琴。

　　总之此类怪事层出不穷，哪一件都是坊间上好的谈资，足以令人津津乐道。若是谁鸿运当头偶尔中了玉姑娘的意，那可是能夸耀上许久的事情。

　　楼底下，伺候玉满堂的丫鬟见甄妈妈来了，忙过来道：“姑娘歇下了。”

　　“这么早就歇下了？不舒服么？”

　　“姑娘身上不自在，当真歇下了，不见人。我可没有骗妈妈。”

　　“谅你也不敢。”甄妈妈起开丫鬟，攒上楼去，却也只在卧房门外停住，隔着帘子扬声道：“姑娘可好？外头来了一位林公子，要见姑娘呢。”

　　良久，里间榻上才传来懒懒的回应：“谁都不见。”

　　“林公子拿了姑娘的香囊来呢！”

　　“管他拿了什么，不见！”

　　甄妈妈无法，只得请玉满堂好生歇着，自己回到前头来给云怀信赔礼：“林公子恕罪。玉姑娘今日呀不见客。公子您看要不换个姑娘？”

　　云怀信将缨徽重新纳回怀中：“不妨，我改日再来。”

　　“那林公子慢走，下回可一定要来啊！”甄妈妈周到地将人送到门口，遗憾叹口气，转身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而此刻，后院里的玉满堂已换好一身布衣荆钗，嘱咐丫鬟：“你在此守着，莫要让任何人进来，我去去就回。”随后一闪身，悄然离开了揽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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