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这账册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兵不厌诈咯。”慕容雪冲着韩青城露出狡黠的笑容，“与其往下查得辛苦，不如让他们自己往上报。谁平日与糜副统领走得近的，曾经给他塞过好处的，塞了多少，让他们自己承认。供认自首者，既往不咎；蓄意隐瞒者，加倍重罚。另外，凡是有可疑情状，无论巨细，知道什么都可以检举。揭发有功者，必有恩赏；查无实据的，亦不予追责。”

　　“逆贼混进禁军队伍也不是一两日，与其他兵将多少会有交往，只是现下忌讳着要撇清关系，谁都不敢说。”韩青城抚摸着下颌，“借着糜副统领的由头，收集日蚀逆案的线索。是个好法子。”

　　“风闻言事古已有之，不是什么新鲜招数。先帝仁厚，云相更是谨慎，故此我朝一直未曾弛禁。现下茫无头绪，拿来试试正好。”

　　“法子虽好，还得有所节制才行。口舌易生是非，此风不宜长。否则虚情泛滥，互相倾轧，损害的终究是朝廷的根本。”

　　“这个你大可放心。”慕容雪极为笃定，“可开就可再禁，权宜之计而已。以三日为限，范围限于禁军内部。三司自顾不暇，等御史台那边反应过来，咱们这里早就完事儿了。云相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原来还能这么干！”卫统领总算捋清了源委，“可是糜副统领那边……”

　　“糜府的人都拘着呢，不会走漏消息的。他贴身的仆从和府里的账房先生，刑部会领回去好好审，不用咱们操心。禁军这边现在就好像一口米袋子，肯定兜着一堆事儿。但是只要撕开了一道缝，内情只会越倒越多。到最后，谁还记得那本所谓的账册究竟有还是没有？”

　　卫统领大感钦佩，不禁由衷赞叹：“郡主殿下英明。末将受教了。”

　　慕容雪摆摆手一笑置之，于是韩青城吩咐他道：“你先派遣心腹暗中将消息散出去。就说糜副统领有本账册，刑部正在找，今早来营房搜的就是这个东西。等底下侍卫们都传开了，再进行第二步。”

　　“末将明白！”

　　“现在就去吧。糜副统领出事不久，正是好时机，不宜多耽搁。”慕容雪连忙补了一句。

　　“是！末将这就去办。”卫统领躬身领命，自去安排。

　　名正言顺把卫统领支开，慕容雪起身换到韩青城侧旁更近的位子上坐了，半倚着凭几，倾身道：“延陵有一事要求青城兄。”

　　“有事但说无妨，与我客气什么！”

　　“还请青城兄替我收留一个人。”

　　“哦？”韩青城颇为诧异，好奇心立时被激了起来，“什么人你自己不收，偏要塞到我这儿来？”

　　慕容雪扑闪两下眼睫，绽开一个明媚鲜妍的笑容：“上回那个替云相挡了一掌的，姓董的典簿你还记得吧？虽是个七品的小官。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我手下没有封职，安置不了他。我是想着，若真是个人才，可别错过了。”

　　“这话说得真是冠冕堂皇。”韩青城心下了然，却刻意装胡涂，“明人不说暗语。就你这样，还想我帮你？”

　　慕容雪向后仰靠回去，低头分出自己的一缕发梢盘在指尖绕圈，“若是人才，不要错过；若不堪用，也省得人闲话。此人对云相算得有恩。日后在仕途上，云相如果不表示什么，未免显得凉薄，表示什么又有徇私之嫌，两头都避不得地麻烦。我思来想去，不如调来你这儿最妥帖。”

　　“哦……”韩青城拖长了调子，“原来如此。”

　　见他慢腾腾故意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慕容雪将指间的髪丝向肩后一甩，催道：“到底行不行，给个痛快话！”

　　“行，行，能不行嘛！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我把他要来随便安插个职位就是了。”

　　“也不能太随便了，要合适的才好。宿卫营是不是还缺一个佥事？把他挪过去，正好提半级，从六品。如此略做升赏，又不点眼，最佳。”

　　“你都安排好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您是大将军，当然要您出面才顺理成章啊！”

　　慕容雪振振有词。韩青城被她弄得无法，只得败下阵来，忍不住揶揄她：“你啊！事关云相你便这般上心，连安置个芝麻小官的细碎琐事都考虑得长远。我且问你，你那日亲自护送了云相他回府，不会没有后招吧？”

　　既被他说中，慕容雪也不欲含糊其词，坦然承认道：“不错。我指派了人暗中护卫他。如今整个大齐都担在他肩上，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为了他你真是煞费苦心。”韩青城叹一口气，“他有一日晓得了不知该怎么谢你。”

　　“谢我？你想多了。”慕容雪轻哂，“但愿他们机灵些别被他发现，不然肯定免不了又是一通吵。”

　　“吵便吵呗。又没你错处。”韩青城不以为意。“他身在相位，百官之首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加上性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别人见了他就算不唯唯诺诺的，也少有敢于当面顶撞他与他争执的。就只有你能与他吵上一吵。”

　　韩青城话里话外的意思，慕容雪如何不明白。可巧卫统领办完了差事正进门，她一时更为窘迫，压低了声音断然截道：“行了，别笑话我了。”

　　韩青城笑笑，果然不再说什么。

　　卫统领的身后跟了一个绿袍文官，进得门来向二人施礼罢，自称被遣来通报消息，三司正审着的那个逆犯方才死了。

　　“死了？”韩青城颇觉讶异，质问道，“怎么会死了？”

　　来人极为尴尬，只得陪笑解释：“严刑逼供，一不留神手下失了分寸。郡主殿下知道的，这个逆犯打从一开始就没张过口。这些日子，过堂鞫讯一轮再一轮，上头催得又紧，一时失了手就……”

　　“都是做惯的差事，怎么会出这种差错！”慕容雪霍得立起身来，满面愠怒，连音调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不少。

　　韩青城随她站起，不动声色地轻轻握了一握慕容雪背在身后的玉腕，暗示她稍加克制。

　　“三位大人已经联名具奏请罪，特遣下官前来讨郡主殿下的示下。毕竟逆犯是郡主殿下辛苦擒得的，得给您一个交代。您可有什么要吩咐的？或者您可要去看看？”

　　“死都死了，本宫还去看什么？嫌不够晦气么？”

　　“是是是。”那人听慕容雪嫌弃地申斥自己，硬着头皮只管一迭声地答应。

　　“是什么是！去告诉你家大人，逆犯枭首示众，挂到城头上去。”

　　来人领命，如蒙大赦般溜之大吉。

　　望着那人的背影，韩青城邑邑不乐：“死无对证，怕是要成悬案。”

　　“一桩这样，两桩也这样。”慕容雪有些恼，“第二次针对云相的刺杀，刺客身着内侍服色。虽则后来查明是贼人盗用，可内侍局至今也没个说法。”

　　“三司手里握着个活的，尚且一无所获，内侍局查一个死了的，是该费事儿些。”韩青城懊悔道，“都是我一时下手重了，也该留下活口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青城兄你也莫要太自责。我倒是留下了活的，不是一样没用。”

　　“罢了。此时相府应该也得到消息了。”韩青城温和与她道，“去看看吧。”

　　相府的议事厅里，丞相辖下僚属不时进进出出，云熙敬埋首于一堆公文之中，见到慕容雪方搁下笔：“来得正好，九江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慕容雪没料到他问这个，顿了顿才道：“大约十日前收到飞鸽传书，派去的人已集齐证据准备返程。算算时日，这两日就该抵京了。”

　　云熙敬听罢在书案上翻翻捡捡，抽出一份递给慕容雪：“看看这个吧。才驿寄到的，御史中丞直接拿过来了。”

　　慕容雪展开奏疏，目下十行地浏览一遍。原来是九江侯陆离向御史台明折检举属地盐运史贪赃枉法、弄权渎职。劾奏的文书写得很详尽，前前后后事实俱在，条理分明，证据确凿。

　　“弃车保帅，他还真下得去手。”慕容雪饱含鄙夷，“盐运史这些年一定替他敛财不少，他说舍弃就舍弃。原是我打草惊蛇，却未曾料想他竟会如此应对。陆离此人内抱贪浊，心硬如铁，不好对付呢。”

　　云熙敬默然无语。慕容雪将奏疏递还与他，“丞相打算怎么办？此番如果囫囵过去，恐怕日后再难抓到他的把柄。”

　　“身为九江侯，盐业之事就算牵连到他，也总要给他申辩的机会。何况现今他上奏检举，已占了先机。如果强行追究势必各执一词相持不下，于朝政也不相安。只得权当敲山震虎罢。”

　　“敲山震虎？便宜他了！”慕容雪心有不甘，“虽说朝廷有赖九江侯守着西边的门户，可我就不信大齐长长久久少他不得，早晚腾出手来收拾他。京里逆案闹得不太平，焉知没有他那一份。”

　　“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无端猜忌同僚。你与陆离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事事与他为敌？”

　　“他包藏祸心便是与我为敌。”慕容雪不愿多提陆离，转而道，“京中亦暗藏虎视狼顾之辈，二哥今后出入要多小心。”

　　“我心里有数。”云熙敬安如盘石，“从那俘虏身上便可看出，逆犯训练有素，皆为死士。三司要全面排查，剔除无效信息。抽丝剥茧，案子有得拖了。”

　　“难为他们了。做此等大事者，决不会轻易留下线索。如若是我策划行刺，也必谋定而后动，最好再寻个替死鬼，彻底把水搅浑……”

　　“延陵！”云熙敬一声喝断，“胡说什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