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慕容雪仰头看着房梁上挂下的一匹晃晃悠悠的白绫，抬手伸进圈里用力压了一压。好一个结实的绳套！

　　她瞥了一眼停在一旁的尸首，无意过去细看，长叹一口气，挥了一挥手。边上立即有仵作抖开白布，盖上尸首抬了出去。

　　整个府里的人都被集中到了一起，丫鬟仆从站了一院子。慕容雪踏进堂屋，糜府的女主人正半瘫在靠东的椅子里，身后两个小妾哭得泣不成声。

　　慕容雪与糜副统领本就称不上熟，与他的夫人更是仅有数面之缘而已。见着这个情形，她还没想出说两句什么当作开场，就听糜夫人嚎天动地一声“郡主殿下”，整个人从椅子里滑到了地下。

　　慕容雪本能地后撤，却被死死拽住了裙角，亏得她平衡感良好才没有栽倒，一时顿生嫌恶之心。她不愿违心亲自将人搀起来，又碍着身份不好强行把人踢开，只得干站着。好在两个小妾还有些眼色，忙过来一边一个扶住，掰开那双紧紧攥住郡主裙摆的手，将自家主母重新安回椅子上。

　　慕容雪立即抽身，避得远远的。糜夫人倒是没有再次扑上来，转而开始撕心裂肺地呼号：“郡主殿下，您给妾身做主啊！……我可怎么办啊！……老爷！你怎么能丢下妾身呢？……我怎么会知道呢……郡主殿下啊……我随您去吧老爷！……”

　　听得糜夫人如苦主一般求自己做主，慕容雪只觉说不出的乖谬可笑。加上她哭得哽咽，说话颠三倒四，慕容雪倍感烦躁地揉着一侧太阳穴，怀疑自己巴巴地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边上刑部的书令史见郡主如此，殷勤地递过笔录簿子。哭诉的人语无伦次，亏他记录得倒明白清楚，看样子还真是一把好手。

　　笔录里写明，糜副统领昨晚交班回家后曾与夫人交代了许多奇怪的话，今晨被发现自缢房中，已气绝多时断然没得救了。至于那些奇怪的话，现在回看起来确似遗嘱，大略是老家乡间置地建房，子侄该当严加教养之类的内容。

　　慕容雪翻了翻那一沓房契地契。果不其然，以他一个副统领的薪俸，绝不可能短短数年间置办下这么些产业，贪污纳贿定然跑不了。只不知除此之外他还犯了些什么，以致畏罪自裁。

　　好好的活人一夕之间突然殁了，虽属不幸，但就糜副统领这档子事儿上，终免不了一个咎由自取。此番他一脖子吊着去了，天知道隐下了多少秘密。余下的事情刑部自会处置，慕容雪不欲费精神继续听糜夫人号丧，丢下一句“节哀顺变”就先走了。

　　出得糜府，慕容雪在路口略踌躇了一会儿。看时辰，相府议事厅里只怕正聚讼纷纭。逆案没有更多新进展，六部其余的事务她插不上手。与其塑像一般干坐着，慕容雪拨转马头，拐道去了大将军府。

　　韩青城不在府里。慕容雪盘算着他此刻大约不会有心情去忠武馆，多半在宫里或是营房，结果不出所料地在禁军卫统领处寻着了人。

　　三司使那边焦头烂额、如坐针毡，禁军营这里却是处变不惊、泰然自若。

　　军中的局面，慕容雪与韩青城此前就曾经商讨过。叛贼总数不会太多，不然早就足以逼宫。要策划那么大的行动，人数本就不足的情况下，保存部分战力毫无意义可言，所以敌方必然调动了所有人手参与进来。事败之后，余党应该所剩无几。与其为了一二漏网游鱼弄得风声鹤唳、杯弓蛇影，处处狐疑猜忌，人人胆战心惊，还不如摆出容人之量来，以“护驾有功”为名蓄意赏赐安抚，也免得动摇军心，令将士们心寒。

　　秉持这一宗旨，韩青城领着底下的将军、统领、营统们，恩威并施，外松内紧，效果很是显著。

　　慕容雪进门的时候，韩青城与卫统领两个正巧在讨论日蚀逆案。慕容雪与二人点头为礼，挑了个洒满阳光的位子随意坐了，姑且一听。

　　卫统领续着之前的话，半是不解半是抱怨地道：“前次钟合宫走水，禁军就整顿过一回。这才大半年的光景，居然……唉……”

　　“上回的整顿主要落在门户出入的查验之上，和这次本就不是一回事儿。”韩青城反应颇淡定，“整治防范还是要全面铺开，严肃军纪。但凡是作奸犯科，再轻微也绝不能姑息，否则养虎为患，总有一日将你我都坑进去。”

　　“末将也没想到，这回能栽那么大一跟头。”卫统领仍旧难以置信般地慨叹道，“我以为已经足够警惕，戒备万全了。哪知道……祸起萧墙啊！”

　　韩青城见卫统领郁结不已，只得劝慰他：“外贼易捉内贼难防，古来如此，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今后更加小心些罢了。”

　　“防芽遏萌谈何容易！这世上的事又哪有万全？”慕容雪亦出言宽慰，“不过昼警暮巡、闭门墐户，肯定也能起到些作用的。长教训就好，不必太气馁。”

　　卫统领谢过慕容雪，又向韩青城称谢。然而后者一时出神，面色怔愣，眉心微颦，目光茫然无焦。

　　见卫统领满面尴尬，慕容雪哑然失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什么呢？”

　　韩青城回过神来，摇摇头，有些迟疑地道：“方才偶然想起一事，觉得古怪。按理说，禁军才整顿不久，军纪并不涣散，可是逆案发生前竟没有察觉出半分端倪。这群逆犯有此等能耐，为什么又会仓促起事？”

　　“仓促？”
　　“就是仓促。”韩青城一边整理思路一边条分缕析，“既然事先没有被发现，那就是说如果他们继续往禁军里安插人手，很有可能达到足以逼宫的规模。为什么要在没甚把握的情况下选这么一个时机？真的是因为日蚀吗？”

　　“日蚀本大凶之象，兆天子失德。谋逆总得有个名头，他们选这个时机也不奇怪。”

　　“如果是你，你会重视天象至此，非要卡着这个时机不可吗？”韩青城看向慕容雪，问得毫不掩饰，全没有留心这种设身处地的假设是否合宜。

　　慕容雪被他问得一愣，因知道他并没有旁的意思，故而也未生芥蒂。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还真不好说。如果准备不足胜算有限，也许不会吧。毕竟胜者为王败者寇，活着才有机会说话。只要能成事，过后什么理由找不来？”

　　“所以，”韩青城简明地总结道，“我实在看不出任何理由，必须在此时动手不可。”

　　“也许因为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缘故，再拖下去会生变量？”

　　“不知道的缘故……比如？”

　　“这我怎么猜得出来！”慕容雪有一丝烦闷。他们如今恰似置身层层迷雾，除非云消日出，否则六合不辨，恐怕唯有撞运气了。

　　“为了日蚀祭典曾经增调过不少人手。”卫统领回忆起什么似的突然插话，“会不会这些人平日里职分低微偏远没有机会，只有逢着大典才能近到御前？”

　　“还是说不通。一年到头，重要仪典多了去了。再说禁军侍卫都能常驻宫中，早晚有契机，根本不需要等什么大典。但凡准备妥当随时可以举事，时间上就算晚个一年半载的，有什么分别？”

　　“常驻宫中……所以少有机会接近云相！”卫统领茅塞顿开般，有些激动地搓着手掌，“陛下……云相……除了朝会，只有朝廷举办仪典才行！日常朝会禁军不过例行值岗，逢着大型仪典才会赠调兵将！这就说得通了！”

　　卫统领深陷在推论中，都没意识到自己站了起来。

　　韩青城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再次否决他的揣测，只顾低头沉思。

　　卫统领一气说完，目光从韩大将军转向慕容郡主，却发现郡主正眼含深邃地盯着自己。

　　犹如兜头浇下一瓢凉水，卫统领被她看得发憷，正努力回想自己刚才哪里说错了，就听慕容雪道：“你至今还认为，两场刺杀背后是同一批人所为？”

　　“难道不是？”

　　“恕本宫直言，”慕容雪对着卫统领说话，双眼却看着韩青城，“刺杀丞相可比刺杀陛下简单得多。宫禁是何等防卫？相府是何等防卫？你也看到了，第一场刺杀可谓大张旗鼓。如若目标是云相，安排人混进相府冒充家丁就是。退一万步讲，就算上朝途中拦路打劫也更容易些吧？”

　　“所以两次刺杀背后是不相干的两拨人在各自谋划？这也太复杂了吧？”卫统领辛苦厘清的思路再一次纠葛成乱麻。

　　慕容雪闻言苦笑。卫统领为人敦朴可靠，自然没有那一肚子的弯弯绕。心思纯正直白的人虽难免吃亏些，却也自有他无可替代的好处。

　　“算了，空想无益。”韩青城用手托着后腰松活一下肩背，“那个糜副统领怎么回事？听说好端端地半夜自尽了？”

　　“是。”卫统领回话道，“今晨营房里也来人搜过了，没搜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自裁，只怕和逆案脱不了关系。糜副统领若非附逆，那会不会在兵士的择选上做手脚，从中收取贿赂，为逆犯混入禁军大开方便之门呢？”

　　“这是诛族的大罪啊！他那人平常虽有些吝啬，但总不至于贪财至此吧？”

　　“那可未必。”慕容雪悠悠道，“据称，刑部在糜副统领家中，抄出了一册账本。”

　　卫统领一拍大腿：“太好了！这不是都清楚了嘛！”

　　“糜副统领为人大大咧咧的，不是个精细的性子。”韩青城拧眉，“他会有记账的习惯？”

　　“哎呀他不是爱财嘛！账目上细致点也不奇怪，不奇怪……”卫统领的解释倒是圆融自洽。

　　慕容雪不答话，明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促狭的笑意。韩青城当即心领神会，不禁拊掌大笑，“行啊你！这招请君入瓮，够刁钻！”

　　“啊？”卫统领完全胡涂了，“什么意思？这账册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