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留下活口！”
　　“知道！”

　　她的对手听得这两句对话，心知不妙。他快速虚晃数招，借势后跃一大步，反手一刀就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慕容雪大骇，当即用剑尖挑开刀身，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战至此时，绝不容有失，不然非但前功尽弃，后头的麻烦更将纷杂无穷，事倍功半。

　　可是对方全副铠甲，本来就不容易伤到，寻常挥剑一抹几乎无用。如今慕容雪要自己留神防御避免破绽，又要当心不能下死手伤到对方要害，同时还要防止对方乘机自尽。攻守兼备，一心多用，未免见绌。

　　敌方明白慕容雪不会要自己性命，反而放开了手脚。前胸空门大开，漏洞频出，更索性只攻不守。脱身无望，他现在寄望于先赢下这一局，或是运气更好——引诱慕容雪一剑结果了自己。
　　一方肆无忌惮、应对裕如；一方瞻前顾后、进退维谷。

　　局面渐渐失衡。周围数度有人想要冲上去帮忙，都被韩青城制止。
　　“再等一等。”韩青城不断重复这一句。

　　既然已经缠斗了这么许久，无谓再多等一会儿。他相信慕容雪能够应付。即使她生擒不了对手，自保肯定绝无问题。等双方精疲力竭之时，他自可命兵士一拥而上将人拿下，何必在这个关头横添变数，搅和进去添乱。

　　韩青城安如磐石。然而刀剑无眼，慕容雪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她旋腰猛一躲闪，虽堪堪避过刀锋，却被削下一缕青丝。慕容雪不禁心下火起，终于忍耐不住。她一生对战无数，只知剑影过处见血封喉，何曾如此窝囊！

　　又过数招，只见对方扎下弓步，双手握刀，高举过头顶正准备使出一记力劈华山。慕容雪瞅准机会，突然单膝跪倒，矮身的同时，一手抓住对方前脚脚踝，另一手挥剑向右横刺而出。宝剑以平行于地面的角度，贯穿对方的鞋子，横插入左脚脚心。

　　那人吃痛，惨叫一声，长刀脱手。

　　慕容雪得手的瞬息放开剑柄，昂首抬臂，正赶得及双掌合十，夹住了迎面掉落的利刃。下坠的长刀猝然悬停在了半空，距离慕容雪的眉心仅仅一指宽度而已。

　　兵行险着，出奇制胜。虽然险，但她胜了。

　　边上等待良久的禁军卫兵见机蜂拥围上，强行将人按倒在地下，拿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

　　慕容雪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俘虏，冷蔑一笑，继而绕到他身后，弯下腰去，一扬手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鲜血四溅。

　　五花大绑的人痛得大汗淋漓，周身无力、四肢塌软，只会大张着嘴连喘粗气。

　　慕容雪却视若无睹，连眉毛也没抬一下，提着尚在滴血的佩剑径直跨过俘虏，走向祭坛。

　　尽管浑身浴血，然而慕容雪并未受伤，整个人也丝毫不见刚刚经历过鏖战的狼狈之相。她踏着日影逆光而来，自有一股不可名状的英飒气魄喷薄激荡，震摄人心。

　　她的身后，侍卫们将死伤者陆续抬走，辛苦擒得的俘虏则连推带拖押了下去。

　　慕容雪行至祭坛陛阶之下，还剑入鞘，跪倒请罪。韩青城亦回身与她并肩同跪。

　　年轻的陛下此刻竟然异常镇定，眼底甚至还残留有一丝意犹未尽的兴奋。对于降罪这种事，他不太在乎，觉得大可不必过分苛责。

　　“卿等虽有失职，但救驾有功，这功过相抵……”

　　“陛下！”云熙敬的规劝沉沉响起。

　　萧绍崇知道，仲父这一声陛下之后，接着势必又是一通“陟罚臧否，不宜异同”的谏言。故而不等云熙敬再开口，他赶忙截下话头，硬生生将自己原来的意思反向拐了个大弯儿：“……这功过相抵，就从轻处罚吧。”

　　他清了清嗓子，不由得了睨了云熙敬一眼，作古正经地端着君临四海的威严架子降下御旨：“禁军正副统领护卫不力，罚俸三个月；韩大将军、慕容郡主治下不严，罚俸六个月。限尔等将今日之事彻底查清查实，勿枉勿纵！再有余下的，卿两个自己做主吧。”

　　一桩刀光血影杀至眼前的逆案，居然仅仅轻描淡写地罚俸了事。云熙敬对皇帝陛下的这个处置方式显见得不大认同。他皱紧了双眉，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几人领旨谢恩。

　　说话的功夫，最后的一具尸首被收拾干净，最后的一块阴影也悄然移尽。日轮复圆，天光业已大亮。一片澄明之下，唯余一地斑驳的血渍昭示着方才黑暗中曾发生过的一场恶战。

　　众臣再次跪送陛下的仪仗离去。然后终于，大家真的可以散了。

　　从事变伊始，就有文臣吓得直抖，更有几个胆怯的连站都站不稳，跌在地下到现在都起不得身。虽说明知危局已平、凶险早除，可惜两股战战、心神惶惶，缓不过来就是缓不过来，纵使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哪里还顾得上。几对内监过来将人一个个扶了，送去边上暂且苏息。
　　眼看收拾得差不多，大家络续散开。禁军侍卫们也一队队集结，准备交班撤出。

　　正当此时，却有一人从人群中突起，直取云熙敬！

　　因为离得近，又几无防备，避无可避之下眼看刺客就要得手。

　　一片惊呼中，一条身影从横刺里闪出，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格挡，被当胸一掌，立仆于地。
　　刺客见一击不中，还欲二袭。然而光天化日之下岂容他再有后招。

　　韩青城飞身而来，从后跃起，情急之下出手，招式狠辣凌厉。一剑削过，刺客便已身首异处。
　　顷刻间，时光仿若静止。而后惊魂未定的人们像是猛然醒悟过来，随即聚拢，将云熙敬围在了正中。

　　另一些人则去查看扑倒地下的那一位。大约着实伤得不轻，人已晕迷过去，对于周围一声声“董典簿”的呼唤全无响应。

　　慕容雪方才所在之处乃是远水救不得近火。此刻她疾奔而来，人群自动给她让出了一条道，直抵云熙敬面前。

　　眼见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慕容雪不禁怒不可遏，脸色铁青。她迅速扫了一眼云熙敬周身上下，急急问道：“伤着没有？”

　　这个问题刚才众人已经七嘴八舌问了多遍，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云熙敬摇摇头：“没事。”

　　亲耳听到他的回复，慕容雪才略略定下心来：“没事就好。”她环顾周遭，对云熙敬只带了几个府丁不大满意，“延陵送丞相回府吧。”

　　“不用了。”云熙敬神色沉着、语调平稳，确实是没有什么事情。

　　但是慕容雪执意坚持：“艰迍之际，尤需仔细，还是延陵送丞相回府更稳妥些。”

　　云熙敬深深看了她一眼。虑及慕容雪毕竟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不好当众太拂她的面子，他让步应允，客气地道：“劳烦郡主了。”

　　于是慕容雪在众人的恭送下，随云熙敬登上了相府的马车。她直把云熙敬送到了内宅的垂花门外，才告辞自回郡府。

　　云熙敬别过慕容雪，转过抄手游廊，夏含秋正从里面迎出来。听说是慕容郡主一路护送，她担忧的心绪总算平复了些许，将相爷让进屋内奉茶。

　　两人坐下没说上几句话，外面进来通传陛下身边的黄门内侍来了。内侍客客气气地问了安，道是陛下知道了仲父遇刺之事，特意遣他前来慰问，还赐了些上用的物品。于是领赏谢恩，又是一阵扰攘。

　　黄昏的时候，各府邸都接到了谕旨，陛下体谅众卿家辛苦了大半天还受了惊，明日停朝权作休整。

　　说是休整，其实没几个人真能歇着。出了这般泼天大事，谁都不清闲。

　　起码目下就有两桩事情急于料理。一者是重新筛查禁军现役兵将，剔除身份背景可疑者，调整更换宫城内的巡逻布防。二者是挖出日蚀逆案的幕后主使，追查一切涉案人等。两桩事情都是一等一地要紧，哪一桩都耽搁不起。

　　韩青城自知查案非己所长，就把差事扔给了慕容雪打理。反正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会介入，六部的人头她比自己熟悉。更何况，再不济也还有云熙敬在。这样安排，最好不过。

　　翌日，三司会审。因是要案，刑部、大理寺并御史台皆不敢怠慢，将最得力的人手都派去看管审讯这个俘虏，生怕出了纰漏担待不起，当然也另有趁势博取功绩的谋算。谁成想，犯人死鸭子嘴硬，任凭你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铁打的唇齿就是撬不开半分。

　　慕容雪顶了个旁听监审的名头，也去刑部大堂坐了一坐，结果没到一个时辰就甩下了一屋子的人只身离席。她的阅历告诉她，这个人审不出什么来。

　　事实也正如她所料。日子一天天过去，纵使祭出流水般的刑具，案件愣是毫无进展。每每朝会之上提及此事，可谓催案胜似催命。三司的三位主座汗颜无地，唯有免冠叩首，频频谢罪。于是乎，上头一层层压下来，就连底下跑腿的小吏都委重投艰，是以个个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原寄希于靠着手握人证可以事半功倍，如今指望不上不说还带累所有人空耗时间。三司无法，不得不调整思路，扩大范围对涉事兵将进行逐一排查。

　　罗网撒开，连带着捞出一堆私下斗殴、拔葵啖枣、收受贿赂的行径，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都被翻了个底儿掉，将官里大大小小挂倒了一批。要紧当口，谁也没那闲功夫去追究细枝末节，正打算暂且搁置一旁容后再议，却得到消息，其中一个副统领昨夜在家，畏罪自尽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