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自古以来，日蚀都被认为是一种灾异之象。天人感应之机，治忽存亡之候，关乎江山社稷，实在不是等闲小事。

　　按规矩，一旦有日蚀发生，各地都必须进行日蚀救护，朝廷更要准备相应的祭仪，由皇帝亲率文武百官提前沐浴斋戒，抄经焚化。日蚀真正来临时还需登坛作祭，对自身言行加以追悔，祈求上苍原宥。

　　对于年轻的陛下而言，偏生就是这样不走运。登基尚且未满一年，在政事都归相府处置的情况下，他根本就没正经做过什么事情，下过什么决定。如今却要下诏罪己，的确是委屈得很。可是皇帝乃天子，既是上天之子，那上天的警告与惩戒，不由得他不担着。这与具体的政事不同，祭礼的主祭之责是旁人无法替代他的。

　　因而自从掌管天文历算的灵台丞上奏日蚀之事起，皇帝陛下就一直毛毛躁躁地窝着一肚子火没处发。不过陛下清闲得只管怄气，朝中各部却为这档子横生出来的大事开始额外忙碌。总算幸得预报得早，还不至于手忙脚乱。众人各司其职，相互配合，绷紧着神经只等着灵台丞计算出的正日子。

　　慕容雪这边，说是给韩青城帮忙，实则真正需要她拿主意的地方少得可怜。但是韩青城好歹煞有介事地上了一道奏疏，她也算是名正言顺重新开始打理军中事务。

　　宫里禁军见多了大场面，都是做惯的差事。抽调人手、重新排班，一切都有条不紊、好整以暇地进行着。倒是负责京畿巡防的宿卫营仔肩至重。除却守卫城门，核查出入以外，届时遮天蔽日满城昏暗，更需内外戒严，防止刁民乘机鼠窃狗盗、浑水摸鱼。故而城里亦是一早就发布安民告示，加强巡逻警卫。如此天天盯着，一个多月下来，慕容雪和宿卫营的几个营统倒已混得极熟了。

　　韩青城打算得很好，慕容雪这些年本就攒下了底子，武功不俗又熟悉军务。军中新晋虽然眼下未必服她，可是相处久了潜濡默化收服人心，以她的本事，当不是问题。等再遇上什么合适的契机，重新得授军职自然水到渠成。

　　景绥元年九月朔。

　　是日万里无云。太极殿前的旷地上十日前已建起祭坛，四围按方位立下七七四十九人，各个手执朱番。祭坛上三牲齐备，伐鼓于社。

　　天子素服而来，独自升坛。众臣则尽皆朝服齐整，弃朝冠而改着赤帻，于坛下分列四行陪祭。

　　慕容雪今日并未进入朝臣的队列。她身披软甲，带剑入侍，与卫统领一同率领禁军履行护卫之职。她的目光尖锐地观察着场地中的一切，一列一列扫视过去，直到队伍的最前方。那里站着两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一个清癯温雅，一个健实英武。文官之首云熙敬，武将之首韩青城，在这样的场合，两人平起平坐，难分伯仲。

　　然而事实……慕容雪苦笑。韩青城貌似威权恋战，可在朝局中无心争斗，从不掣肘；倒是云熙敬儒雅的外表下严谨缜密，律人律己，颇具几分威势。如此说来，两人竟然都是“表里不一”之徒，也着实虚谬。

　　慕容雪一径胡思乱想，看着日影一分一厘地挪动。

　　灵台丞测算到的是辰时五刻。一众人不敢说翘首期盼，却委实是仰头苦等。一刻、两刻、三刻……六刻、七刻……

　　虽说业已入秋，气候不似盛夏暑热，可是大太阳底下站着干等，莫说少年皇帝已是满心不耐烦，底下不少官员连胳膊腿都僵硬了，只是碍着礼法不敢乱动罢了。

　　眼看将交巳时，天空仍旧一片晴朗。陛下萧绍崇已快按捺不住，不停拿眼睛瞧底下的两位股肱之臣。韩青城军人体魄、烈士筋骨，此刻眼观鼻、鼻观心，依旧立得巍然如松。萧绍崇见状无法，只得转眼去看云熙敬，却见他正侧头与一个侍从耳语，也没看着自己。

　　直到萧绍崇忍得濒临崩溃的时候，才见云熙敬躬身施礼，进言时辰早过，似未有日蚀之象，请旨终止继续等候。萧绍崇长舒一口气，立即准奏。他沉默了一个多时辰，乍然开口，觉得简直连声音都不是自个儿的了。

　　等着仪仗拥簇了陛下离开，百官依序渐退，出了宫门陆陆续续散去。上了年纪的文官并几个腿脚软的相互搀扶，殿在最后头。

　　可这些人前脚刚踏出宫门，就听得背后有人指着天空大喊，“快看！”

　　几人循声抬头，只见一角弧形的阴影已经悄然盖住了日光。初亏既现，日蚀终究还是来了。

　　与此同时，其余的人也都发现了情况不对。前方已散去的官员们的车驾当即掉头，重新在宫门前聚集。皇帝萧绍崇换掉祭服，坐下还没喝上一盏茶就又被请了出来。

　　测算结果过于不靠谱，害得各方俱是毫无预备、七手八脚地连轴折腾。大事当前，众人又不敢出言抱怨，可怜的灵台丞一时被腹诽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待得众臣重新列队，皇帝再次登上祭坛，日盘已如月牙一般细细弯弯。

　　肃穆的鼓声在场地中低闷回荡。百官分列上前，四人一组，依次敬香跪拜。随着天光越来越晦暗，鼓点由疏转密，愈催愈急。

　　日轮持续东移，月影终于将太阳完全遮住。进入食甚的剎那，锣镲之音突兀地响起。聒噪的脆响搔刮着众人的耳膜，和着低沉的鼓音，直渲染出一派既庄肃又喧嚣的诡异气氛。

　　几乎是下一瞬，慕容雪本能地感应到了危险。她凝神谛听，不远处似有骚乱正在发生。嘈杂的锣鼓掩盖了兵士受伤的惨叫声和兵刃相撞的金石声，等众人回过神来，叛逆者的刀锋已近在眼前。

　　此时白昼如夜，天色全暗，火把有限的情况下，敌我难辨。“护驾”的呼救声四起。黑暗中，未知的恐惧迅速蔓延。更有胆小者惊慌失措，狼狈逃窜，场面霎时大乱，哪里还有谁顾得上什么祭仪。

　　慕容雪不及多想，拔出佩剑，奔向骚乱的中心。她的身后，卫统领振臂呼喝着，将周围的禁军侍卫调过去抵御叛贼。

　　因不知敌方数量，安稳起见，韩青城当下将身边所剩的戍卫收缩紧密。万幸他的身后都是武将。虽然他们手边没有兵器，可是能占得这些职位，拳头到底也不虚。遵照韩青城的命令，武将们在祭坛阶前围拢，布下里外三层的梯形防卫，将陛下护在了正中。

　　见陛下这边布置妥当，韩青城即刻转头来照应文官们。一队兵士过来在人群的外侧围成一个半弧形。虽然只有稀薄的一层屏障，但是明晃晃的刀枪锋刃向外，已安抚了不少人惊恐的情绪。

　　空中食甚已过，逐渐开始生光，锣镲亦随之收音。少了喧闹扰攘作掩饰，厮杀声被瞬间放大。于是鼓声也停止了。在陡然的静谧中，拼杀的声响更显清晰，那是属于战场、属于死亡的魇语。

　　在场的许多官员都从未见过真正的疆场，遑论近在咫尺、血肉横飞的杀戮。他们更没想过，有一天，他们能亲眼见到那位因军功而获封郡主的女子沙场喋血的模样。

　　那一抹窈窕秀颀的身影轻盈如萍，身法之快，翩飞似舞。她出手自如，不带半分犹疑迟滞；面上神情傲岸，目露凶光，恍若天降修罗。

　　周遭越来越敞亮，局势亦趋于明朗。众人才慢慢看出叛军人数实则并不多，只是因为他们趁隙突袭，才好似声势浩大。更兼他们个个身着甲胄，头戴盔璎，俨然禁军的统一装扮，完全没有任何特殊标识，才致使敌我难辨，演变成一团混战。便是地下躺倒的那些死伤者，是敌是友恐怕都说不清楚。

　　掌握了事态后，韩青城再次传命，将周遭的侍卫都清退一边，不再介入，唯留战局中央的十数对继续厮杀。无论如何，叛贼大势已去。为避免帮倒忙，他们只需作壁上观，静等事变结束即可。

　　战圈越缩越小，有人陆续倒下。死伤者被拖到一边，退出战圈的胜者则被拢到另一侧暂时看管起来，以等待后续的身份甄别。

　　余下的人愈战愈少，却也愈战愈苦。虽然有人奉命高呼“降者不杀”，却并没有谁卸甲投诚。

　　众人尽皆紧张地观望着。战至最后，只余慕容雪这一对尚未分出胜负。

　　“留下活口！”是云熙敬的喊声传来。
　　慕容雪斜劈一剑未能得手，不耐烦地响应：“知道！”

　　虽然对方身手不凡，可是以她的功力，要赢并非难事。若不是为了生擒敌手，她何至于被缠斗如此之久！

　　如果说那些禁军卫兵尚且敌我难辨，那么眼前这个正与她刀兵相向的人必是叛贼无疑。因为即使再摸不清状况，正常的兵士都不可能不认得郡主，自然也不可能敢于与她对战相抗。故而生擒此人，就是这桩逆案最快捷直接的突破口。

　　然而她的对手听得这两句对话，心知不妙。他快速虚晃数招，借势后跃一大步，反手一刀就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