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云熙敬无意在此时与陆离起正面冲突，自然不愿明发诏旨、大张旗鼓地去查办。所以虽然心里不太乐意，但他还是同意了由慕容雪来安排暗中探访的事宜，由得她去折腾。

　　“聂叔。”慕容雪将面前的账册随手合上，隔空掷了过去，“拿去烧掉吧！本宫要的原也不是这个，事情办妥了就不要留着惹麻烦了。”

　　聂坛主应了一声，将账册卷起纳入怀中。慕容雪则已将注意力转到了一边的路祁身上：“你恐怕还得再回一次乡。此去将九江的盐业好好查一查，三年前的事情也要一并弄清楚。”
　　“遵命！”

　　“忠武馆里有一个叫秦仪的，鄱阳人，那儿离九江也近。你与他同去，也好互相照应。”
　　“是！”

　　“但是记得不要与他说任何有关暗堂的事宜，也不得泄露关于分坛的任何细节。”
　　“小人明白！”

　　“还有，这趟差事办完，把家人也一起接来金陵吧！”
　　路祁梗了一梗，与聂坛主对望了一眼。见聂坛主笑得慰勉和蔼，他立即撩衣跪倒，叩首谢恩：“属下……谢主子器重！”

　　慕容雪挥了挥手，将两人都打发了下去。

　　路祁当先行礼退出，聂坛主却有意落后一步。慕容雪一抬眼见他还没走，放下茶盅道：“有话直说。”

　　聂坛主夷犹一阵，方试探道：“要不要再增派些人手？”

　　以常理推测，此次盐业之祸，九江侯极有可能涉罪，一旦坐实绝对是大案要案，可是慕容郡主居然只派两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去。聂坛主既想不明白又放不下心，也难怪他会有此一问。

　　慕容雪一时却没反应过来，见聂坛主用眼光瞟向帘外路祁刚刚消失的地方，才恍然失笑：“年轻人嘛，总要历练历练。”想了一想又补充道，“你安心，他再能干，也越不过你去。”
　　“主子言重了。”聂坛主顿时惶恐不已，“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慕容雪和婉一笑：“本宫用人不是碓柴火，路祁资历尚浅，断不至于后来者居上。你跟随本宫多年，忠心不二，本宫心里都有数。”

　　聂坛主告退后，慕容雪独自慢悠悠地将茶喝完，左右无事，依然如常往忠武馆逛去。因知晓韩大将军在，进得门便径直往偏院中来。

　　小小的院落中，大家围坐一团。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右腿搀着绷带，双眼揉得红肿，神情却极是专注地盯着对面的韩青城。其他孩子们年龄参差，可一张张小脸上也都写满激越兴奋。

　　慕容雪走近他们，隐身在一颗榆树后头。韩青城的声音清晰传来，讲的正是西汉名将霍去病漠北一战，封狼居胥的故事。

　　随着韩青城的叙述描摹，一幅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壮阔图景徐徐展开，听得孩子们个个热血沸腾。

　　慕容雪亦是心神激荡。和孩子们只能凭空臆想不同，十余年征战的记忆，使得她眼前的景象显得异常真实。故事里那驱兵长策的身影猛然扬鞭回首，正与眼前的面容重迭为一。男儿热血，少年骁勇，那是霍去病，亦是年轻的韩青城。

　　慕容雪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还记得自己年幼时读书至此，心中也一如此刻。霍去病的故事，听过的人只怕都不会忘记，还有他那句慷慨豪言：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是啊！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慕容雪长叹一声。诸国难并立，王业不偏安，朝堂上等着做的事情还有太多。纵使自己孤身至今未成家，但论及功业，她如何敢与霍去病相较？

　　当年先帝为了更牢地掌控朝局，才密赐她立暗堂以做羽翼。先帝尚且力有不逮，云熙敬若想要在朝堂上游刃有余，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倚靠她？

　　长久以来，云熙敬一直一厢情愿地单方面想把她从朝局中摘出来，其实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不仅不可能，她也不愿意。

　　她从没想过自己要做第二个霍去病。但是身在高位，她不可能等闲后退，手握要权，她更不可能轻言放弃。

　　“好！”孩子们一齐鼓掌欢呼，岔开了慕容雪的神思。她平复了一下心绪，从榆树后头转出来，随众击节，唇边携了暖暖的笑意。

　　韩青城见到她，一边站起来一边随口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能掐会算呗。”慕容雪说着自己先掌不住笑了，但很快正了正容色，指着身后道，“来的路上在药铺门口遇见你的贴身侍卫。”

　　“哦。”韩青城回头瞧了一眼大石块上伤了腿的男孩儿，“是我打发他去抓药的来着。”

　　慕容雪亦看过去：“这可难怪。我还以为是你身子不爽呢！”

　　“怎么会！”韩青城朗声大笑。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韩青城的贴身侍卫暗暗咬了咬下唇，终是低头未语。

　　韩青城打发了孩子们自己去玩。看着他们“呼啦”一下散开，追逐嬉闹，慕容雪道：“你很会和孩子们相处呢。一个大将军来看顾这些战场遗孤，真是难为你了。”

　　“我本就喜欢孩子，怎么叫难为。”韩青城浑不在意，“倒是你，不喜欢孩子还愿意料理这些事，才是真正难为了。”

　　慕容雪笑得抑郁而无奈，仿若是在自嘲：“女人好像天生就该喜欢孩子。我实在是个异类。”

　　“那也不一定。谁说女人就必须喜欢孩子的？”韩青城竟然出语反驳，“你自幼寄人篱下，身世浮沉，自然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更成熟得快些。再说虽有云相顾看，也不可能样样周全，想来也曾受了不少同辈的气吧。小孩子留给你的记忆若不愉快，你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并不妨碍什么。”

　　韩青城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慕容雪相当意外。更兼他话语中那一份难得的体谅和理解，令她尤为感怀。

　　“谢谢你，青城。”慕容雪窃窃低语。

　　韩青城只是一笑，在她的肩头轻拍了两下。二人穿过月亮门，走进了平素习箭用的院子。

　　数月前，正是在这里，上演过一出不大不小的风波。

　　既然到了此处，慕容雪便想趁势提一提。可没等她开口，韩青城已先道：“那个秦仪，你莫不是忘了？打算在我这儿再放多久？他们那一批可都分拨得差不多了。你若是不要了，好歹也知会一声。”

　　“要，怎的不要？过两日我遣人来领。”慕容雪瞟一眼韩青城，揶揄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好了给我的人，你不会是反悔了吧？”

　　韩青城大手一摆：“嗳？为个毛头小子还不至于。只是这忠武馆虽说出了不少勇士，可是终究人才难得。”

　　“是啊！”慕容雪点头，“仗剑四方、游历江湖与排兵布阵、行军打仗毕竟不一样。武艺箭术虽然易学，可战场上不是单靠悍勇威武就够的。就算在这里再读上几本兵书战策，将来也未必就能成良将。更何况，将材和帅材也仍有不同。要培养足以统帅三军的人才，真正难得很。”

　　“所以趁着换防把他们踢到军中去历练，会比一味读书习武有益得多。目下只是依各人的资质品性粗略分一分差事。说到底，从这里走出去，将来能怎样，端得要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
　　“确实如此。哎，说说看都分了些什么差事？”

　　“还能有什么！”韩青城顺手掐下一朵小花，在慕容雪鬓边比了一比，被慕容雪躲开。他似乎也觉得不太相衬，随手丢开，“武艺精良、忠心赤胆的派去护卫宫城；审慎稳重的派去戍守营房，押运粮草军需……你晓得的，军里统共也就那么些职责罢了。”

　　“论治军行兵和识人辨材的本事，那还得数青城兄。”

　　闻得慕容雪当面这般直白的称颂，韩青城却也没和她客气，只是续道：“这一批整体而言，资质已属上佳。但要说天纵英才，将来独当一面……”

　　慕容雪偏头想了想，道：“和秦仪一起的那个呢？弄去了哪里？”

　　“你说林淳旭？遣到边关去了，那里虽说辛苦些，攒起功名来却也快些。”

　　慕容雪不禁莞尔：“人都以为留在京城前途光明，殊不知一笔笔军功垒在身上才是实实在在的。林淳旭也算命里得着贵人。韩大将军你偏心啊。”

　　“偏心就不会把秦仪给你了。此人处事不拘一格，倒很可能是个奇才。”

　　慕容雪拧眉思索着，肃然道：“他是豁得出去。可如今的情势，旁有西晋虎视眈眈，隔江有北魏北燕，也是不省心。南边百越之地虽尚不足虑，到底也难保长久太平。强敌环伺。秦仪的脾气若是领兵，赢了固然大胜，输了则可能一败涂地。大齐却经不得这么拿来赌。基业创下不容易，步步为营更稳妥些。我们还远不到背水一战的境地。”

　　韩青城仔细听着，亦深以为然。慕容雪却话锋一转，道：“他跟着我是委屈些。你若看不过，不如帮我筹谋筹谋，让他名正言顺给我做副将。当年大封群臣，我得了延陵郡主的爵位品衔，军职却丢了，如今想来真不知是福是祸。”

　　“云相那里你插不进手去，便来打我的主意？”韩青城见慕容雪瞪过来，忙改口道，“军职的事儿急不来。这样吧，你且先来帮我。至于名目么，眼下正有一个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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